無情的刀鋒

 

        「幸子,輪妳唱了!」

        「唉唷!不好意思啦!」

        一群老人們在大廳裡開心的唱著歌,有些人坐在輪椅上,有些人手臂上仍然吊著點滴,更有些人眼神呆滯、雖然身處歡樂的派對中心卻不在此處,只是任由嘴角的口水滴下,看護人員見狀趕緊將口水擦拭乾淨。

        老婦人站在台上唱得開心,她的笑容很燦爛,燦爛到讓人以為她其實擁有幸福家庭,燦爛到讓不少人對她說羨慕她的生活。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她一點也不幸福,她的笑容是台下的大家帶給她的,並不是她本身擁有的。如今的她只剩一人,遲早也會與其他的同伴一樣離去。但老婦人心想,或許那也是不錯的,早點脫離這無所眷戀的世界,其實也是不錯的,只不過那是在毫無眷戀的狀況下才說得出來的話,自己並非毫無眷戀,光是她現在住在這裡本身就是一種眷戀。眷戀的並非給與她燦爛笑容、一同等待歲月帶走生命的同伴,而是不斷付清養老院費用供她有遮風避雨的處所的那個人,那人消失了十五年、那名字會喚起她心中深處的傷疤、那名字在另一半死時成為了最後一句遺言。

        她唱完了,大家拍手,下一位上台接著下一首歌。

        一名看護人員走到她身邊,告訴她有個男人在接待處等著她,那人自稱是她的兒子要求進入養老院,可是看護並沒見過那男人,家屬資料上也沒他的名字,更別說她在這養老院服務的這段時間都沒看過任何家屬前來拜訪這名老婦人。她以為能夠陪伴老婦人活到最後一秒的人除了在場的各位沒有別人了,如今出現了一名男子自稱是老婦人的兒子,令她無法理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起先她認為,就算報警將那男人趕走也沒關係,不能讓老婦人隨便去見可疑的男人。但情況不是這樣的,老婦人的笑容,告訴她情況不是這樣的。

        老婦人開開心心的跑至接待處,接待處不小,跟他們歡唱的大廳差不多大小,只是比較冷清,只有幾張沙發椅以及一個無人的接待櫃台。

        她穿過走廊,看見了一名男人在門口處來回走動。是他,果真是他,十五年不見的兒子。老伴在死前口口聲聲喊的那名字──宮崎徹。

        「小徹!」老婦人再也按耐不住眼淚,她也不顧眼淚模糊了自己的臉龐,直往那男人奔去。

        「媽!讓你久等了,媽。」宮崎徹緊緊抱住蒼老許多的母親,十五年前,母親還有足夠的力氣破口大罵指責他房間髒亂、指責他不務正業;現在,過了十五年的時光,母親連跑步的步伐都小小的,如同返老還童,便成了呱呱學步的小嬰兒一樣,他扎實的接住了母親,扎實的抱住母親。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婦人哭泣,終於那男人也跟著哭泣。

        「你就這麼出現,沒問題嗎?」

        「沒問題,而且我跟你說一件事情,媽。」

        「什麼事情?」

        「你有孫子抱了!」

        「你這十五年幹嘛去了?怎會莫名其妙要給我個孫子抱?」

        「他是個好女孩,孫子還沒出生,不過就快了!只要幾個月的時間等等就好!」

        「好好好,你別急!來,媽跟看護們借個廚房,給你煮碗麵吃,好不好?」

        「好!當然好!」

 

        透過窗戶,他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這一切。

        站在隔壁屋頂的張士洋放下望遠鏡,走往樓梯處開了門,門發出鏽鐵摩擦的聲音。

        「最後一個了。」他冷冷地覆誦著,確保自己不會忘記。別忘記這是最後一個了,不急不慌;別忘記這是最後一個,報復搶走他身邊一切的旅途就要結束了;別忘記這是最後一個,自己的愛情便不會再有阻礙的人出現。

        一階一階踩下樓梯,發出輕輕的回音聲響,眼見逃生門就在眼前,張士洋赫然聽見門外警笛聲大做。

        「警察?」

        他的腳步遲疑,放輕呼吸聲仔細聽取外頭的聲響。警笛的聲音是複數的,不只一輛警車,難道自己的行動被發現了?難道手法也是?這不可能,依照他聘請的偵探社給他的情報,這麼複雜的案情不可能會在三天內就被破解,就算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案件部分元素的真相,就連他自己也只是個大案件裡的一個小角色,一個為情尋仇的角色,究竟對方是多麼的厲害?難道是那群台灣人?那群自稱為夏洛克伍人的年輕人?

        「最後一個了。」對,別忘記,這是最後一個,殺了他,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他用很自然的方式推開門,夜空閃爍著警車的燈光,但也只是稍縱即逝。看來警方正在這附近巡邏,而依警車的外觀判斷,目前只有地方警署收到命令前來找尋犯人,理所當然養老院裡頭應該已經有少數幾名警員,那麼,要做得趁快,必須在主力到達以前,趕緊殺了宮崎徹!

        「殺了那雜種的父親!」

        他快速跑過馬路來到養老院的對街,他選擇由後方圍牆進入,避免正面與警員交鋒。而正巧的是,宮崎母子兩人所在的廚房,正是位在養老院的最後方,也就是張士洋攀牆過後所在的位置。

        他翻過了牆,輕輕落在地上。還以為落地的聲音已經被那母子聽見了,而趴在地上保持不動了幾秒,確認對方的確沒發現自己後,他重新起身,沒有拍掉身上的塵土,因為他無所謂。他像一隻貓,輕輕轉動後門門把,沒有上鎖,迅速一個閃身以最小門縫滑進了廚房裡頭,他們仍然沒有發現他。

        「最後一個了。」沒錯,他就在眼前。

        他掏出口袋裡的刀子,慢慢靠近宮崎徹的身後。他壓低身子,小心不讓任何金屬物品或是玻璃物反射他的身型。

        時機到了,夠近了,姿勢也準備好了,於是他將刀握緊,舉高。

        「唔啊────!」一名男子的吶喊聲從宮崎徹的身後發出,他驚嚇轉身,看見了一名男子站在他身後,高舉亮晃晃的刀子。他反射動作舉手擋住自己,而老婦人奮不顧身擋在他身前,即便她的身高根本不足夠替兒子抵擋這刺擊。

        只不過喊出聲音的不是張士洋,而是從後如餓虎衝刺飛來的天城。天城吶喊著,飛至張士洋身上,張士洋正落下的刀子頓時失去目標,卻也剛好劃破老婦人的手臂。

        「張士洋──!」天城與張士洋在地上扭打。

        「最後一個了。」張士洋努力擺脫天城的控制,將刀子往後捅下,他趕到一陣扎實的觸感,刀子突破西裝插入了天城的腹部。

        天城刺痛下鬆開了雙手。張士洋重振姿態站了起來,尋找宮崎徹的身影。

        宮崎徹扶著母親朝著大廳走去,但驚嚇過度的母親雙腳再也沒力氣走動,再加上手上的傷勢,大量流失的血液使她的體力消耗得更快。

        「媽!快走!快!」

        「小徹!你快走!別管我!」

        張士洋跨步追上,刀子再度落下。

        「唔啊────!」背後的熊吼再度響起,一個熊抱再度抓住了張士洋並將他往後拖去。

        「天城衛!永不倒下!」

        天城喊著亂七八早的話,左右甩動張士洋。

        「你怕死嗎?!」

        「不怕!因為你不會殺我!」

        「你的傷很重!還是會失血過多!」

        「不怕──!」

        張士洋眼見暫時無法拜託,左手往後一抓,抓到了方才天城被刀子刺傷的地方,同時用手指在傷口裡頭攪弄一翻,這次使得天城痛得躺在地上翻滾。

        張士洋擺脫了天城的干擾,幾個跨步追上,宮崎徹為了配合母親腳步,始終沒有逃離太遠。而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人可以救他們了!

        「小徹,你走!他的目標是你!我替你拖住他!」

        老婦人推開了宮崎徹,摟住張士洋不讓他前進,而張士洋順手一推,老婦人便力氣不敵摔倒在地。那老婦人緊抓著自己的膝蓋,無法站起。

        「媽!」

        宮崎徹腦海裡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趕往母親身邊,同時間張士洋撲了過來,兩人相撞後張士洋的飛撲力道過強將宮崎徹壓倒在地。還不等宮崎徹反應過來,手上的刀再度舉起後落下,宮崎徹雙手緊抓著張士洋的雙手,刀子在兩人中間上下擺動,張士洋也一時之間無法得逞,但位在上處的張士洋占進了優勢,將全身重量往下壓,刀子抵住了宮崎徹的胸口,血滴滲出。

        「呃啊……。」天城的傷口被張士洋一陣翻攪後,使他的下半身無法使出力氣,他只能以雙手忍痛匍匐前進。

        而眼見兒子身陷危險之中的母親,也不顧膝傷,用力爬行。

        但太慢了。

        「最後一個了。」亮晃晃的刀光漸漸消失,如同武士收刀入鞘一般沒入宮崎徹胸口。宮崎徹沒有多餘力氣分心說話,只是哼哼嗚嗚的發出一連串嗚噎聲。

        「不要──!張士洋!」

        「兒子呀──!」

        但刀子不顧兩人的喊聲,將刀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趴在宮崎徹身上的張士洋的呼吸急促,呼出的氣息吹動宮崎徹的髮絲。但相反地,宮崎徹卻沒了呼吸,張士洋的髮絲並沒有因他的氣息飄動。

        張士洋爬起身,刀子仍然停在胸口。他看見走廊衝進了幾名制服員警,於是往後門逃去。

        老婦人爬到兒子身邊,失聲痛哭。她的雙手摸上宮崎徹的臉頰,濕濕的,激烈的扭打時流出的汗水吧?不,兒子的眼角有一條淚痕,當刀鋒穿破他胸口時,兒子正在流淚。

        警員跑了過來,俯身觀看天城與宮崎徹的傷勢。

        「這群飯桶!太慢了!人從後門逃走了!快追!」天城推開警員,那名警員也趕緊往後門跑出,但後門已經有許多警員在搜索,更有不少警員在翻牆。

 

        ──殺人現行犯張士洋,脫逃。

 

 

        那已經是一個禮拜前的事情了。

 

        一個禮拜前,新聞各台報導了台日政府雙方皆注目的消息,『留日台灣女留學生宿舍分屍案』,死者的名字是朱立瀅。朱立瀅是個好女孩,兒子曾帶回來見過一次面,笑容很美,也難怪兒子會對她這麼死心塌地;還記得他們在房裡聊著某個日本搖滾團體的事情,聊得好開心,總是說著遲早有一天要一起到日本玩,去看一次那樂團的演唱會。

        也不是沒有憂心過,當聽到對方的家境後,他的心裡充滿無限的懊悔、感傷及愧疚,他只不過是個落魄的苦力,雖然總是對外宣稱自己是個建築師,卻在每次說起這個浮誇的職業名稱時不免心虛,什麼建築師?不過就是在工地搬水泥扛沙包的廢物父親罷了,妻子也為了幫忙自己的工作而疲勞早死,唯獨能夠使自己欣慰的也只有經歷一切苦難後總算供應兒子上了好大學,兒子是他生命中唯一感到驕傲的,唯一能夠抬頭挺胸對友人誇耀的。可是他無法抬頭挺胸面對對方的父親,他無法像平常一樣驕傲地訴說自己的兒子有多麼的出色,因為對方是多麼的富有,家裡的任何一個擺設都令他無地自容,對方父親說出的每一句嘉言美字都令他羞愧無顏;那女孩是多麼的美麗、那女孩是多麼的不平凡,當私下瞞著兒子前往對方家裡拜訪時,也只為了不想讓兒子知道後生氣,就像國小時一樣,他帶著便當盒到學校找他,反被他狠狠罵了一句『丟臉』

        ──我懂的,孩子的心情我懂的,假如我今天的職業、社會地位、成就是能夠讓兒子勇敢說出的程度的話,他就不會這麼生氣了。

 

        於是一個禮拜前他仍然猶豫該不該前往日本。

        日本,是多麼先進的國家,這麼一個土包子前往到那種地方豈不是丟人現眼?光是這樣想就已經代表自己多麼的沒有資格前往那種地方。但兒子在那裡,兒子的天使遇到這麼殘酷的事,怎麼撐得過去?這時候身為爸爸不在他身邊又怎麼能夠叫作爸爸?於是他向上司說明了自己的苦衷,花了兩天的時間排出了一個禮拜的空檔,他伸至多花了一天時間好好準備動身前往日本的準備。衣服太過庸俗怎麼可以?容貌太過邋遢怎麼可以?

        於是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訂了機票,決定好了行程,幸虧日本警方願意負擔機票錢,這實在令人安心了不少,原本還擔心機票錢的問題。話說回來兒子努力打工賺錢存機票錢,真是辛苦他了,可見他多麼愛那女孩。

        只不過,任誰都無法想像事情會在他出發前一刻徹底改變。

        兒子成了連續殺人犯?

        這怎麼可能?電視畫面上的照片的確是他沒錯,但警方一開始不是說兒子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不是說時間上不可能犯案?

        他無法置信。

        話說回來,昨晚有好幾通未接電話,一直都忘記去查看了。

        他查看家裡的電話,十二通未接來電,號碼都是熟悉的,全是警方的電話號碼。

        他沒有勇氣提起話筒回撥,突然很懊惱為何自己不像電視裡那些外國人一樣買台能夠錄下留言的電話?如此一來自己便不需要努力舉起顫抖的雙手按下那串電話。對了,一直都是警方打電話過來,該怎麼做才能將電話打至警方?為什麼當初不問清楚呢?難道撥打一一零就可以了嗎?總是這樣,這樣的設想不周到,所以現在才這副模樣,所以才把老婆害死了,所以才把兒子教成這樣,所以才給社會造成這樣的麻煩。

        但他還是無法相信,親生兒子殺了那麼棒的好女孩,他們是如此相愛,兒子對他是多麼的呵護備至。果然還是因為家境問題嗎?

        電話又響了,稍稍出神的他被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嚇到往後退了一步。

        接起來吧?

        就這麼讓他響完吧?

        他看了來電顯示,果然還是警方的號碼。話說回來,要回撥直接按回撥鍵不就得了嗎?怎麼自己這麼笨呢?

        啊……既然知道回撥方式,不如就這麼讓他響完吧,晚點再打回去。

        對,晚點。

        『嫌犯張士洋已被日本警方通緝,甚至已確認逃亡方向,日本警方表示不出兩天便可以捕捉到張士洋的正確行蹤並加以逮捕。據可靠消息指出,被張士洋所傷的日本警察並無大礙,甚至堅持重返隊伍加入追捕張士洋的行列,至於台日雙方間的關係是否因此案件而受到影響,台灣內政部警政署署長杜飛堂認為……』

        啊,新聞在報導兒子的事情。

        他提起了電話筒。

        「喂?請問是張金生先生嗎?」

        「呃、呃……是,我是。」這名字是多麼的俗氣啊。

        「這裡是內政部警政署。」

        「嗯。」

        「有關您兒子的事情,是否能夠請您配合警方的行動呢?」

        「當然、當然好的。」

        「那明天會派署人員前往,請做好準備。」

        「那個……可以多給我幾天嗎?」

        「張先生,您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會有警方負責,只需要攜帶重要物品及換洗衣物即可。」

        「嗯、嗯……。可是,我還得跟公司請假,最近工作行程很緊湊,需要點時間做安排。」又來了,為什麼自己總是為了無所謂的面子說謊?事實上,單純是不想去而已,能拖一天是一天。

        「這樣啊……,請您稍等一下。」

        對方將電話切成保留狀態,話筒傳來清脆的音樂聲音,這是什麼音樂?不知道,都怪自己太沒有音樂素養了。

        「喂,張先生?」

        「是的。」

        「四天的時間可以嗎?四天後會派人前去接你。」

        「好的,四天足夠了。」

        雖說四天後派人前來接送,不過這四天肯定是別想有多自由的生活吧?門外停了一整天的轎車、電線桿上工作的電信工人、對面公寓某一樓緊閉的窗戶,應該都是有人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吧?電話也不能隨便亂打,不過話說回來,也不會有人願意打電話給我了,關心我的家人一個也沒有,失去了兒子自己就會獨自一人,就算是上司也不關心我這個隨時能被替換的零件才對。

 

        四天就這麼過去了。

        家裡四處堆積了泡麵的碗蓋,一想到出門便會被跟蹤監視就放棄了,幸好四天分的泡麵還是有的。澡也都沒洗,但今天早上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進了浴室沖個澡,總不能在警方派人來時還一身臭味。行李從四天前接到電話時就一直擺在門口沒去動它,等等只需要穿上新買的廉價皮鞋就可以出門了。

        門鈴響起,現在才早上八點鐘,他辛苦的爬起身來走到門口,喀啦聲響後門應聲而開,不知是否這幾天閉門不出的原因,他感到門外的光線好刺眼。兩名警員站在門口,沒有急忙的催促他,他也緩慢地穿上皮鞋提起簡單的行李,踏出門口。

        才剛踏出門口,他便注意到了這四天一直忘記的一件事情──記者。

        門外擠了好多記者,相機喀嚓聲不斷,這些聲響中自己究竟被拍走了幾張難為情的像片呢?他反射性的遮遮掩掩,或許是因為愧疚的心情吧,也或許單純覺得自己不上相。在一旁替他擋鏡頭擋人群的兩名警員令他感到安心。

 

        於是上了警車,在沒有對話的狀況下來到了機場。

        還以為會先被帶到警政署一趟。原來要直接出發前往日本啊?

        下了警車,便馬上被一群記者包圍。

        啊,記者這生物實在厲害呢,到處都會出現。

        經過一翻辛苦,他來到了登機口,原本接送他的兩名警員只剩一名陪同。

        ──看來這警員運氣不好被選上我的陪伴人員了。

        從頭到尾他一句話也不必說,只需要在比對證件時露個臉就好,那名警員便已經將所有的程序辦妥。他們坐在大廳上的椅子,那警員仍然一句話也不說,沉默的感覺誰也無法忍受,於是他決定找些話題聊。問他幾點的飛機如何?但好像無關緊要,不如問他能夠去日本的心情如何?但這是否顯得我太沒責任感了一點?雖然兒子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但這樣的罪刑也跟自己有關係,或者該說自己該負起一半以上的責任吧。

        於是他決定保持沉默,畢竟對方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與殺人犯的父親說話。

        就這麼登機了。

        飛機上的狀況很安穩,空姐仍然將他當成一般客人對待,雖然心虛,他也像一般客人一樣對待空姐。

        話說回來,還是第一次坐飛機呢,更別提出國了,就連澎湖綠島都沒去過。他看向窗外,飛機越飛越高,台北越來越小,直到層層白雲蓋住了地景。他不禁想起案件,為什麼兒子會變成殺人犯?教育方法哪裡出了問題?想到這裡他眼眶泛出熱淚,趕緊用手指壓住眼皮。當眼皮蓋住眼睛,畫面一片漆黑時,兒子小時候純真的臉龐出現在他腦海裡,那時的他連一棟公寓也租不起,只能用木板在工地旁圍起一個空間暫時遮風避雨,老婆也跟著受苦。當開工的時候,兒子總是在一旁將沙子圍成一個圓,並將裡頭注滿水後泡在裡頭,接著他會將圍起來的沙牆慢慢的推倒滑進水中,等到圓圈裡的水和成了黏稠的爛泥,便會開始蹦蹦跳跳的踩來踩去。

        如果自己多讀一點書,是否兒子就不會殺人了?

        不知什麼時後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到達了日本。跟著那名警員下了飛機,眼前所見是與台灣有點類似卻又陌生的景像。氣派的機場,多多少少出現的熟悉的漢字與日本字母結合一起的招牌,身邊與自己一樣的東方臉孔卻用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在對話。

        到日本了。

        接機的是兩名警員,一老一少。老的大概四十出頭,年輕的可能才三十左右而已。他們身後有幾名像是記者的人,果然記者這生物不管到哪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在日本這案件似乎沒有台灣來的沸沸揚揚吧?所以記者只有五個人,但仔細看卻發現其中一名記者牽著一隻狗。

        「你好,我是小林,警視廳搜查一課。這位同樣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天城警官。」

        對方說的是中文。

        陪同的警員並沒有自我介紹,只是將他帶到所有人面前,於是他決定自己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作張金生。就是……犯人張士洋的父親。」

        「張先生您好,我們邊走邊說吧。」

        跟著他們出了機場大廳,上了一台黑色轎車。

        那幾名記者在這中途都沒有拍照,只是觀察著我、或是對我微笑。他們這樣究竟要怎麼當記者?不拍照有東西寫嗎?還是覺得我不夠上相?難道日本報紙規定不夠上相的照片不能刊嗎?

        想著想著,那五個人與一條狗上了我們身後的一輛車。

        「張先生,首先我們會到為您準備的旅館,然後再為您解說案情,之後會請您幫助我們辦案。」

        「幫助你們辦案指的是……抓我兒子吧?」

        「正確來說的話,是的沒錯。」

        「我知道了,我會盡力的。」

        「感謝您的配合。」

        大概又維持了幾分鐘的沉默,坐在他隔壁的台灣警員仍然不打算說話,於是他決定多問幾個問題。只不過,在這種場合能問的問題也有限。

        「請問,為什麼我兒子會是犯人呢?有好好地找到證據吧?證據呢?可以給我看嗎?」

        「張先生,有關案件相關,我們稍後會為您做解釋。」

        「為什麼?現在不能說嗎?我現在就想知道了。」這是實話,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再也忍不住自己想替兒子平反的心情。從頭到尾犯人都是別人在叫的,自己也漸漸地相信,但一見到將他兒子變成犯人的『真兇』,他還是忍不住一口氣問了出來。

        「張先生,請您冷靜一些,我們稍後會給您完美的解說,等到所有事情安頓妥當後,您想問什麼我們都會一一回答,就連案發現場也能帶您前往。」

        那個叫作小林的,看起來雖然輕浮不可靠,卻一嘴官腔。不過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親切感吧,他沒有斥責他咄咄逼人的詢問,反而很有耐心地緩和他的情緒。

        他們在途中來到了一間旅館,普普通通的,看起來很舒適。放好了行李後二話不說便又回到車上,但沒想到從台灣陪同他來到日本的那名警察竟然不打算繼續跟隨,而是選擇留在旅館,他這樣的做法就連兩名日本警員也感到訝異。

        很快的,他被帶到了一棟高大的建築物前,前方寫著『警視廳』三個大字,聽那名叫小林的人解釋,大概就等於台灣的警政署吧,只是比警政署的規模再小一點,警政署的權力範圍遍及整個台灣,但警視廳則只有在東京都而已。說穿了就是台灣太小了。此時停在後方的車子也下來了幾個人,是剛才在機場見到的那幾個記者,他們快步走過來,看來是要開始記者的工作了。

        「帝豪,就交給你了。」

        「嗯,這是我們的責任。而且張老先生對於追捕張士洋有不少幫助,解釋清楚也好。」

        「我們會在一旁陪同,一有狀況才能馬上應付。」

        「那就麻煩你們了。」

        他們說的是中文,與小林警官對話的那名褐色天然捲的男孩似乎叫作帝豪。

        「張老先生,讓我來替你解說整個案件吧。」

        「你叫作帝豪,是吧?」

        「是的,他們是我的同伴。中絢、希卡、琉、太彌以及都柏文。」

        「喔、喔……。」他一一介紹同伴,但一時之間也記不了這麼多人。至少狗的名字他是記住了。

        「我們先換台大點的車吧。」

        帝豪將他帶上了他們原先跟在後頭的那輛車。

        「我還以為你們是記者。」車子在東京街頭緩行。

        「不,我們是偵探,夏洛克伍人。」

        「夏洛克伍人?」

        「是我們事務所的名字。」

        「喔、喔……。」

        「首先得向你解釋清楚案件發生狀況。希卡。」

        帝豪坐在他的左邊,而希卡則是他的右邊,他的瀏海梳得老高,帶著一副沒有鏡片的粗框眼鏡,手上拿著一台機器,似乎是最近很流行的玩具,好像叫作平板電腦。

        「一個禮拜前,也就是四月十三號禮拜五,中午十二點朱立瀅被人發現陳屍在租屋處,某高級公寓的四零三號房,屍體成零碎狀,凶器不在現場。死亡推測時間是十點到十一點左右,第一發現者是張士洋,也就是您的兒子。當時的他擁有不在場證明,於是警方初步判斷他並非真正的犯人。」

        「那為什麼──」

        「請先繼續聽下去。」

        「……」

        「隨著,我們再調閱了監視錄影帶,發現您兒子在離開房間時死者還未受害。」希卡說完,將平板電腦放到他面前,讓他看了一段影片。那影片裡出現了他兒子,似乎在與門後的人親熱。但他記得,那女孩不是這麼開放的人才對,應該再更加含蓄一些,雖然這麼說,自己也才見過他一次面而已。

        「也就是因為這段影片才讓我們當時對於張士洋的清白感到無比確信,但直到張士洋回到現場時,監視錄影帶都沒有異樣,當然排除了所有科學技術掉包的可能性了,出入口也只有一處,窗戶也是從內部上鎖的狀態,唯一可疑的點是,沒有鑰匙的張士洋竟然輕鬆的打開了房間的門。」

        「所以我兒子就變成犯人了嗎?」

        「不,當時的我們還沒開始懷疑張士洋的犯案可能,畢竟有兩名計程車司機證言表示張士洋的不在場證明,反而是案情被引進了迷宮之中,如同影片所示,完全沒有人經過這房門前過半步,但理應上鎖的門卻這麼被打開了,代表犯人在我們沒查覺的狀況下打開了門進而殺害了朱立瀅,也就是說,這是一樁不可能犯罪,至少當時的我們是這麼認為。」

        接著,那褐色頭髮的天然捲接話了。

        「然後我在垃圾場找了這張紙條,就是畫面上這張。這句日文寫的是『小瀅,我還要上班所以先出門了,已經幫你做好了早餐,要趁熱吃喔!槻雄上。』

        於是第一個嫌疑犯出現了。」

        「那個叫槻雄的是?」

        「是朱立瀅小姐的外遇對象。」

        「那個好女孩,外遇?!」

        「沒錯,而這名叫作槻雄的男子就住在同一棟樓的七一九號房。只不過,垃圾帶有許多可疑之處,例如標籤被人撕過重貼,貼的位置不正確等等,我們一度懷疑犯人並非此棟公寓的人,只是後來出現的線索與證據全都指向七一九號房的若本槻雄,所以我們不得不對於若本槻雄深入調查。接著我們進入到了七一九號房,找到了這些證據。這張照片、還有這幾張。一本朱立瀅小姐的日記、朱立瀅小姐與若本槻雄的合照、藏在浴室天花板類似凶器藏匿點的血跡、消失的方型物品的灰塵痕跡。」

        「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若本槻雄的犯案可能極大的意思。」聲音從後頭傳來,是名面容冷淡沒多餘表情的男子,還記得他單名叫作琉。

        「從日記裡頭,我們找出了更多的線索。首先是確認若本槻雄這人的確是朱立瀅的劈腿對象,請看這幾段文章。以及找到另一個可疑人士,請看這幾段。接著日本警方的鑑識科經過比對,查出了凶器的線索,以及消失物品的痕跡,推測出若本槻雄已經在案發一個禮拜前離開了這棟公寓,一直都沒有回來,所以他的犯案也成為幾乎不可能的。但是,仍然有兩個不明的疑點,一是每個禮拜四維修停止運轉的監視器,以及日記裡出現的這名偷內衣褲的跟蹤狂。」

        「那究竟是怎麼跟我兒子扯上關係的?」

        這一次是另外一名男子接話,穿得光鮮亮麗,是一身旁人看見便會認為是個有錢人家公子哥的華麗。還記得,是叫作中絢的。

        「為了破案,稍為做了一些誇張的手段,將整個保全公司買了下來,並查出擁有那段消失的監視錄影帶的人是誰。也因為如此,我們偵破了一個毒窟。」

        「那又怎樣?跟我兒子沒關係不是嗎?」

        「而這毒窟的主人、也就是這棟高級公寓的監視器密碼擁有人,就在被逮捕地當天被人用計殺害了。」

        「是我兒子做的?」

        「當時的張士洋一樣有不在場證明,所以當時的我們仍然還沒懷疑他。只不過在這階段裡找到了更多的線索,其中是死者鄉華稗江他噁心的人嗜好蒐集女性內衣褲,以及被犯人利用來殺害鄉華稗江時的警員田中圭太。」

        「好多東西,有點無法消化。」

        「沒關係,前半段只是說明辦案過程,就算聽不懂也不會有多大的影響。」中絢繼續說下去。「我們獲得了密碼後,馬上利用密碼觀看監視錄影帶,發現了那所謂偷內衣褲的賊人,竟然就是鄉華稗江本人。他利用禮拜四監視系統的維修時間以及鑰匙的掌握,入侵住宅偷取內衣褲,當然我們也從他所蒐集的所有內衣褲之中找出了附有朱立瀅DNA的部分,全都是洗過的,代表是在朱立瀅不知情的狀況下偷取成功。但礙於所在地是高級公寓使得他無法更進一步犯案,所以只能偷偷內衣褲便收手。」

        「所以說犯人也不是他?」

        「沒錯,但這也讓我們多出了一個疑點,也就是朱立瀅所說的跟蹤狂並非與內衣賊同一個人,跟蹤、偷拍、監視的另有其人。到此為止,嫌疑犯有二,一是消失一整個禮拜的若本槻雄,二是不明身分的跟蹤狂。以及一個尚待辨明的點,代替田中圭太身分混入警方內部用計殺害鄉華稗江的人是否與朱立瀅分屍案的犯人為同一人。」

        「太複雜了,能不能直接講重點……。」

        琉跳出來搶話。

        「好,重點來了。我對屍體觀察了一陣子後,發現了關鍵線索,也就是這些淤血痕跡,他們可以組成一個規律的圖型,成為了破案的關鍵,張先生應該可以辨認出這些屍塊組成的樣子吧?」

        「是一個……正四方體。」那些畫面是模擬的,於是沒那麼血腥。

        「沒錯,所以我們懷疑的對象轉回到張士洋身上。」

 

 

        四天前。

        「我沒問題!別攔我!」天城拖著負傷的身體重回警視廳,他急忙的趕到第十係,找到了帝豪眾人。

        「天城先生,你應該待在醫院靜養的。」帝豪趕緊扶住他。

        「對不起帝豪,都是我的責任,我沒能阻止他繼續犯案,告訴我該怎麼做,讓我去逮捕他!」

        「別急天城先生,他的飯店下榻處有人在駐守,他的物品也全都帶回鑑識科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確認他所有犯行的證據以及他今後可能逃脫的方向,他不可能逃得太遠的,日本他不熟。」

        「那快!用你們超乎常人的觀察力以及推理能力!把證據找出來!把他的逃脫方法找出來!」

        「已經在做了,天城先生。」

 

        科搜研,琉與高個禿頭陪同幾名法醫以英文在高談闊論。

        「假如長期浸泡在血液之中,那麼初步的DNA檢定的確會出現浸泡用血液的血型以及DNA沒錯。」高個禿頭說著。

        「也就是說,我們的推測是正確的?」琉趕緊接著問。

        「沒錯,DNA不同,這是沒錯的。而經你的說法將整個房間做過一次測驗後發現,真正屬於那房間主人DNA的,只有那雙手而已。」

        「至於門口的那齣戲……。」

        「跟琉你說的一樣,簡單的就演出來了。只需要講兩支斷手擺在腰間,並將頭探進去後,看起來就像是親密的樣子。」

        「果然,死亡時間並非十點到十一點,而是張士洋離開房間之前,八點以前!」

        「接著,我們用中絢找來的幾千只皮箱一一做了測試。果然,這些淤血只有張士洋所持的皮箱才會造成那特殊的瘀血痕跡。」

        「看來已經確定了呢。」

 

        荒川河畔。

        「大家開心喝啊!我請客!」

        「小少爺啊!你人也太好了吧!」

        「哎呀!叫我中絢就好!我今天心情好,請大家吃飯!大家就別廢話了!吃越多越對得起我啊!」

        一群流浪漢圍著中絢,吃著他帶來的高級烤肉及火鍋肉料,中絢在日本負責他生活起居的管家則努力的烤肉,以應付這群流浪漢的胃口。

        「喂,老兄啊!我跟你打聽件事情好不?」中絢向身邊一名流浪漢搭話,原本有點怪腔怪調的日文還用裝熟的語氣說話顯得陰陽怪調的,但對於流浪漢來說,請吃飯的大爺都是好朋友,沒什麼好計較的。

        「你問啊!你問什麼我都回答你!」

        「你們這裡最近有沒有少個同伴啊?女的!」

        「有啊!臭雞蛋最近都沒出現啊!自從一個小帥哥跑來找他後,他就不見了。」

        「臭雞蛋?小帥哥?」

        「是啊!臭雞蛋還說啊!那小帥哥給了他一筆錢,要她幫忙件差事。」

        「那你知道是什麼差事嗎?」

        「好像是要她在指定好的時間到某個地方等他吧!我也不清楚啦!」

        「那個小帥哥長怎樣你還記得嗎?是不是這個男的啊?」

        「是啊!是啊!」

        「謝謝你啦老兄!多吃點多吃點!來我給你倒酒!」

 

        警視廳檔案庫。

        「小林警官,我找到了!」

        「在哪?」

        「這裡,前田事務所委託書。委託人張士洋,委託日期二月十三號,剛好是跟蹤狂出現的前一天。這小子的跟蹤技術真差勁,才一天就穿幫了。」

        希卡從警視廳沒收來的前田偵探事務所的檔案中找出了張士洋對他們的委託書。

        「委託內容是,調查戀人朱立瀅的生活狀況,以及四月十三號後為期一個禮拜的人力資源租賃。連這種委託都有啊?」

        「於是他借用了一名打工仔當他在咖啡店時的替身,又借用了前田那小子和那個很會打架的幫他確認田中圭太的安危。是說放火燒花園實在太不聰明了點。」

        「可能是中途發現有人埋伏後才逼不得已出此下策吧。」

        小林將視線轉回電腦螢幕上,繼續點擊滑鼠。過一陣子後,輪到他發出驚喜的聲音。

        「找到了!我也找到了!」

        希卡趕緊湊過來看清楚螢幕上的畫面。

        「案發五天前的監視器畫面,四月十號午夜時分,張士洋出現在七一九號房門外。他果然用了真正的若本槻雄死後所遺留下來的鑰匙,沒想到鄉華稗江與世平建築等人為了避免保全公司起疑心,選擇不換鎖,反倒成為了張士洋所有計畫的開端!」

        「太棒了,那麼浴室天花板上不該出現的血跡以及日記本就獲得合理解釋了!」

        「快看,案發兩天前,四月十三號禮拜五,他提著一包垃圾進入公寓大廳,用的仍然是若本槻雄的鑰匙,接著進到七一九號房,出來的時候卻沒有提著垃圾袋。」

        「原來如此,他在案發前一個禮拜殺了若本槻雄,而卻剛剛好的時間點宮崎徹為了時效日期消失,於是剛好促成了七一九號房無人的狀態,也讓張士洋產生出自己殺了情敵的錯覺。而因為偵探社的關係,他發現了朱立瀅倒垃圾的時間與平常不太相同,於是檢查結果發現朱立瀅將所有有關若本槻雄的物品全部出清,將計就計促成了嫁禍於若本槻雄的計畫。但計畫為一的缺陷就在於,張士洋的情敵並不是若本槻雄,而是宮崎徹!」

        「原來如此,他帶進七一九號房的目的就在於,讓警方查覺雖然標籤是四零三號房,但內容物卻含有七一九號房的證據,並將這條線牽扯在一起!」

 

        張士洋下榻旅館處。

        「喂!中絢嗎?這裡並沒有找到屍體。嗯?好我知道了,我再詳細查一次。」太彌牽著都柏文在張士洋逃亡前下榻的旅館四處查探,但因為旅館規定不准寵物進入的原因,於是太彌沒將都柏文帶進旅館之中。

        幾分鐘前中絢打電話要她在旅館裡尋找另一名女屍以及朱立瀅的屍體,卻一無所獲,就連那只在監視錄影帶裡頭出現過多次的行李箱也沒找著。

        「奇怪……,就連行李箱也找不到。」

        太彌沮喪的走出旅館,被綁在門口的都柏文開心的朝他走過來,接著一直聞著他的褲管,然後是上衣,幾乎要將太彌整個人撲倒。

        「小文,你怎麼了?」

        「汪!」都柏文平常撲到他身上都會舔他,但這次並沒有,只是單純的在聞味道。

        「小文,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嗎?」

        「嗷嗚……。」

        「小文,我們進去看看好嗎?」

        「汪!」

        「不好意思!我想帶他進去搜查,他似乎聞到特殊的味道了,能麻煩你們幫個忙嗎?」

        「好的,我去幫你跟旅館主人說話。」

        警員沒三兩下就走了出來,領著都柏文進門。都柏文一進門後,馬上拔腿狂奔,旅館裡沒有電梯,只有樓梯,因為最高不過就到五樓而已。

        而都柏文在樓梯上狂奔後,直奔到五樓最裡頭的一間房間。

        ──就在張士洋的房間隔壁。

        「快帶人來開門!」

        警員們領著旅館主人來到五樓將門打開後,終於,那只行李箱大方地顯露在房間正中央。

        但都柏文的目的卻不再那只行李箱,而是角落的冰箱。

        「小文,冰箱怎麼了嗎?你該不會肚子餓了吧?」

        太彌將冰箱打開,眾人皆發出一聲乾嘔。

        「喂!中絢!我想我找到朱立瀅的其他屍塊了,但沒有找到那名女流浪漢的屍體。嗯?頭沒出現,可能被帶走了。好,我知道了。」太彌掛掉電話後,轉身面對地方警署的警員。「就交給你們了。嘔……!我去廁所!」

        突如其來的景像反而達到了異常的催吐的效果。

 

 

        「沒錯,張士洋利用了無辜的人的性命來操弄時間。」

        帝豪靠在荒川河畔旁的欄杆,其他四個人一條狗也欣賞著河畔的景致。

        「四月十五號早上八點,他在四零三號房中殺害了朱立瀅,並將其肢解好裝入行李箱中,並且將行李箱裡事先擺好的書本清出來,同時為了不讓血液沾讓上行李箱,用房間中的床單做包裹,放入行李箱中正大光明地從門口離開。當然,這時候只需要留下一雙手,做為在門前親熱的演出道具即可。

        隨後搭計程車來到車站附近的小旅館,他與是先付好了錢約定好見面的女流浪漢在房間裡碰面後,再用同樣的手法犯案,並且將兩者屍體調換,之後再假裝遺失物品若無其事的回到四零三號房,再一次將屍塊掉包,理所當然那雙手得留在現場,否則隔壁的刺青師看見了可就馬上穿幫了。既然被害者已死,那麼四零三號房的鑰匙自然在張士洋手上,於是看似不可能犯罪的案件不解自破。

        剩下的只需要叫警衛上來見證自己是第一發現者的事實,接著報警,再找機會回到旅館放置屍體就好了。事實上這也不難,當時警方也的確很快的就放走了張士洋,雖然有派人監視,卻沒有派人到旅館裡頭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直到夏洛克偵探團以及天城先生的到來,他才再度回到現場接受問話。

        然後,夏洛克伍人偵探團照他設定的劇本一步一步推動故事,包括不可能犯罪、垃圾袋的發現、將若本槻雄視為嫌疑人等等。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將日記本拿回來,因為那是重要的遺物,卻沒想到我們將日記本歸還給他這件事,反而成了他化身連續殺人魔的契機,他從中發現了內衣賊的存在,實際觀察了好一段時間的前田偵探事務所馬上就查出內衣賊的真相,於是引發了鄉華稗江的殺局,前田公司的人一點也沒有職業道德,只照著顧客的要求做事,雖然沒有明著要讓他們幫忙殺人,卻也著實成為了這案件的幫兇。可是這裡又露出了另一個破綻,那就是他不知從何而來的憐憫心。他憐憫田中圭太,擔心他的生命安危,於是委託前田事務所的人幫他確認田中圭太警員的安危,而自己則利用獲得的情報找到了真正的情敵宮崎徹。這也是鄉華家花園大火以及養老院刺殺案的連結點。

        假如鄉華稗江沒有參與世平建築詐領保險金的惡行,他就不會被張士洋所殺。假如宮崎徹沒有因為時效而草木皆兵提早消失蹤影,那麼張士洋的計畫便不會這麼順利。假如鬼牛組沒有做出違逆世平建築的判斷,那麼張士洋便無法殺害真正的若本槻雄,他的計畫也就無從開始。

        這並不全然是您的錯,請您別責怪自己,張金生先生。」

        「這……」這下張金生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再也說不出安慰自己的話。無法反駁自己教養出一名連續殺人魔的事實,即便帝豪在最後補充這不全然是自己的錯也一樣。

        他看著空著的紙板屋,那裡就是女流浪漢生前待過的地方。跟著帝豪他們的腳步,他走過了那棟高級公寓、鄉華宅邸、樹林,最後來到了荒川河畔,而接著前往的地方,便是張士洋在逃亡前待過的旅館。

        「現在,我們需要你的幫忙,張先生。」

        「我知道,要我幫忙你們找出我兒子。」

        「沒錯。」

        「但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這裡可是日本,我無法知道他在日本會逃往哪裡。」

        「說的也是。那麼可否說說看你對你兒子有什麼了解嗎?」

        「突然被這樣一問誰回答得出來?」

        「例如他喜歡什麼,或是與朱立瀅做過什麼約定之類的?」

        「為什麼你們會這麼想?」

        「是天城先生說的,在與你兒子的扭打過程中,他一直在嘴巴裡嘟噥著『最後一個了』那代表他完成殺人計畫後,會做一個了結。而這個了結既然不是自首,那就只有自殺了。」

        「兒子他……自殺?!」

        「但他沒有當場自殺,代表他還有未完的心願,例如與他人做過的約定、一生中一定要做過一次的事情或是去過一次的地方等等。」

        「我、我不知道。」

        「請你仔細想想,張先生。」

        「都說了我不知道!」

        「也對,竟然說出如此強人所難的事情,是我們太過分了。既然如此我們就動身前往張士洋逃脫前住的旅館吧。」

        他們離開了荒川河畔,再度上了車,在東京街頭穿梭。很快的,來到了他們所說的旅館。進入旅館,繞著樓梯往上爬去,穿過常常昏暗的走廊,來到了最底處兩間房間。

        推開門,張金生彷彿聞到了熟悉的氣味,或許是心理作用的錯覺,或許是真正留有張士洋的味道也說不定。他看著保持原狀不動的房間,行李箱的內容物散亂在床上,衣服、襪子、內褲等等。

        「請問一下,裝屍體用的行李箱就是那個嗎?」

        「不是,裝屍體用的行李箱在隔壁房。那間房間是張士洋委託前田偵探事務所的人另外開的房間。」

        「究竟那小子……是哪來這麼多錢?還請了偵探幫他犯案,那一定要花不少錢吧!」

        「我想,張士洋肯定下定了決心,要為自己的愛情做點什麼。結果卻傷害了不少人。」

        張金生繼續聞著那不斷飄來的氣味,他閉上眼睛,如同他回到了家裡。兩個大男人互相依靠,輪流煮晚餐,輪流洗衣服,輪流到垃圾、刷馬桶,他們父子一同做過了好多事情,甚至張士洋常常到工地幫忙父親的忙,他在房裡讀書時張金生總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於是他只好關掉電視、電風扇,關掉所有會發出一點聲響的電氣用品,靜靜地拿出報章雜誌陪著在房間努力讀書的兒子。

        有時候,兒子會聽音樂。他常聽某個樂團的音樂,那是一個日本搖滾樂團的音樂,是朱立瀅那好女孩介紹給他的,他還說過,其實他不太懂搖滾,但既然女孩喜歡,那麼他自然也喜歡。

        ──聽了他這麼說後,我好像也漸漸喜歡上那樂團的音樂了。

        於是張金生將手圍在耳邊,他似乎聽到了,那樂團的音樂。

        他張開眼睛,翻了翻行李箱。

        在場陪同的警員欲上前阻止,卻被帝豪擋了下來。

        張金生找了半天仍然找不到他想找的東西,於是帝豪只好上前詢問。

        「CD,一個樂團的CD,兒子他很喜歡的樂團。」

        「樂團的CD?」

        「好像叫作『無情的刀鋒』的搖滾樂團,日本的,可是我怎麼找也找不到。拜託,幫我找找好不好?」

        「為什麼那樂團這麼重要?」

        「他們兩個說過的,遲早有一天要到日本來,一起去看他們的演唱會的。我兒子他很珍惜那些CD,因為我們家沒多餘的錢買什麼CD,這點朱立瀅那好女孩是知道的,但她還是買了幾張送給我兒子當做他生日禮物,所以兒子他很珍惜那些CD的!求求你們幫我找找!」

        張金生急迫的請求。

        「張先生,我知道了,我們會幫你找的。希卡,麻煩你了。」

        「找到了,『無情的刀鋒』在明天晚上有場演唱會,就在武道館。」

        「武道館啊……我記得那邊的保全是我們家公司的,我去打通電話。」中絢拿著手機離開了房間。

        帝豪走到張金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張先生,我們先帶你回旅館吧,如果你有想起什麼再連絡我們。」

 

 

        不知道是第幾天了,粗略算起有一個禮拜了吧?只靠著麵包過活的日子。依照外頭吵鬧的聲音聽來,應該是今天沒錯,終於可以迎接結束的時刻到來了。倉庫裡頭充滿了排泄物的臭味,該是時候離開這裡了,遲早會有人到裡頭搬運器材,更何況這樣的味道也沾染在身上,不到廁所清洗一下可不能享受最後的完結。

        站起身來,發現眼睛暈眩撩亂,太久沒運動的關係嗎?腳部有點踉蹌,但還是維持住重心不倒下。趁著沒人的走廊走到了更衣室,這裡有沖洗設備可以使用,太剛好了。一翻沖洗,看著腳下留下的髒污,彷彿重新獲得新生,又髒又舊的自己隨著汙水流去,溫暖到發燙的熱水刺激的身上的毛孔,全身感受的一陣刺癢,那是毛細孔在擴大的證明。

        衣服可不能穿同一件了,但忘記準備衣服就沖了澡,該怎麼辦?浴室外傳來了腳步聲,於是他決定試一試。

        「那個,不好意思。」

        「嗯?怎麼了嗎?」

        「請問你是工作人員嗎?」

        「嗯是的,你是?」

        「我是燈光師,我進來洗澡前忘記拿換洗衣物了,能幫我拿件衣服過來嗎?」

        「你的衣服放在哪呢?」

        「喔沒關係,幫我拿件在門口發送給歌迷穿的那種衣服就好。」

        「好的,你等我一下喔。」

        過沒多久,那個工作人員走了回來,拋了一件衣服進來給他。

        「謝謝。」

        「不客氣!你可能要加快速度,因為再十分鐘就要開場了。」

        「啊!那可真糟糕!」

        他將衣服穿好,但褲子卻是全濕的,推開浴室的門走了出來,看見了方才拿給他衣服的那名工作人員,是名年輕男子。

        「你褲子是濕的耶。」

        「喔,我習慣了,這樣工作起來頭腦比較清楚。」

        「原來如此。」

        他踩著濕滑的步伐步出更衣室,朝著會場前進。但就在半路,前方來了一名警衛。

        他不閃躲,只是直直的往前走去。

        警衛沒有發現他,就這麼擦身而過。

        警衛遇見了從更衣室出來的工作人員,那工作人員急急忙忙地攔住了他。

        「那個男的!就是張士洋!那個通緝犯!」

        「什麼?」

        警衛聽的工作人員的話後趕緊回頭,小跑步打算跟上張士洋。地上的水跡很清楚,應該是不可能會跟丟的才對。

        果然,沒幾公尺,他再度看見了張士洋的背影。張士洋悠哉的走著,彷彿不在意隨時都會被發現真面目的悠哉。

        「先生。」警衛搭話。

        「嗯?」張士洋回頭。

        「你是……張士洋嗎?」

        「嗯。」

        警衛緊張的按住槍柄,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究竟該當場逮捕?還是掏槍警示?自己只是一名警衛,並沒有逮捕權;掏槍的話又似乎反應過度了點,對方可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啊!

        「不好意思,可以讓我到會場嗎?我想看完樂團表演。」

        「咦?」

        「你可以跟著我、監視我沒關係,手銬也可以戴上,但可以請你讓我看完表演嗎?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將我綁在比較沒有人但卻看得清楚的地方,我會乖乖的。」

        他說完,伸出雙手,示意要他將手銬銬上。

        於是警衛緊張兮兮的銬上手銬後,接受了他的請求,將他帶到了燈光師們所在的最高點,他們所在的位置是沒有燈光師的地方。警衛撥了通電話,要求派人支援,很快的,他們下方便擠滿了警衛。

        但演唱會照常開始,也沒有人製造出任何騷動,張士洋很安穩的看著表演,陪在他身邊的警衛看久了,也漸漸陶醉在那樂團的歌聲中。

        「很棒吧?我很喜歡這樂團。只要能聽一次他們的演唱會,要我犧牲未來也在所不惜。」

        「呃……。」聽起來有點偏激的話,激起了那警衛心裡的蕩漾。

        ──看來他真的打算乖乖自首了。

        於是警衛放鬆了對他的警備,畢竟他雙手都銬在欄杆上了,還能做出什麼危險的動作呢?

 

        「人呢?」中絢問。

        「在頂樓處,一名警衛陪同。」

        「沒什麼問題嗎?」

        「目前看來是沒有,犯人似乎很希望將演唱會看完。」

        「帝豪,該怎麼辦?」

        「就讓他看完演唱會吧……。我打通電話給天城先生,告訴他兩個小時後再派人過來。」

        「嗯。辛苦你們了,派幾個人盯守就好,其他人回工作崗位吧。」

 

        兩個小時後,演唱會接近尾聲,歌迷們的沸騰聲震盪了頂樓的鐵欄杆傳達到張士洋與身旁那名警衛心中。

        「謝謝你陪我看完這場演唱會,而不是讓我一個人。」

        「你要自首了?」

        「我這不是被你抓住了?」

        兩人相視一笑,警衛將他的手銬解開後重新銬起,讓他離開了鐵欄杆,並將他帶到樓下。接著警察接手,將他從後門帶上了警車。

        警車一停,記者們便紛紛湧上前來。閃光燈此起彼落,幾乎令人分不清前方道路的程度。

        張士洋並沒有戴著安全帽或是任何遮蔽面目的物品,只是面無表情地隨著警員走著,他的褲子仍然是濕的,沒有更換。

        走到了大門口,天城將他轉過身來,讓記者們拍得更清楚。

        就在轉身的瞬間,張士洋用力扭身,推開了身邊的天城以及幾名警員,接著他從褲子裡掏出了一把小刀,那把小刀很小,幾乎與美工刀差不多寬度而已。

        站在一旁觀看的夏洛克伍人發現事情不對,趕緊衝進人群,但記者群卻一動也不動,唯獨閃光燈閃爍得更加猛烈。天城的舊傷因為方才的推擠撕裂,鮮紅的血液滲透過襯衫,但卻沒阻止他爬起的意志。

        夏洛克伍人努力的在人群裡穿梭擠迫、天城扶著牆壁站起搖搖晃晃走向張士洋。

        張士洋靠著手銬的雙手拿著那把小刀、高舉,高舉到所以記者都能清楚拍到的地步,接著他將刀鋒擺到喉嚨前。

        這時已經有幾名記者感到不對勁,丟下照像機,有的人向張士洋奔去欲阻止他的行為,有的人則掩目有的人遮嘴,害怕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實。

        無情的刀鋒劃開喉嚨,灑出一片血紅瀑布,記者群裡衝出一個人,首當其衝地灑上一身鮮血。

        「兒子啊──!」

        那人喊出了比身上一片血紅更加悲痛的哭喊。被他稱為兒子的張士洋終於放下手中無情的刀,身體漸漸軟倒。那人不顧一身鮮血衝上前去,摟住了張士洋。

        「兒子──!我的寶貝兒子啊──!」這是天城第幾次聽到如此撕心裂肺的哭聲了?還記得上一次是在一個禮拜前,朱立瀅的父親認領屍體時的情況。

        沒想到隔不到一個禮拜,還能夠再聽見如此震撼靈魂的哭喊。

        天城再也動不了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

        ──犯人自殺了?當著自己的面?當著警局門口?

        夏洛克伍人終於推開所有記者,來到了血泊之畔。

        「怎麼會……。」帝豪無法相信眼前這片血紅。

        張士洋原本抽動的身體漸漸放軟,氣管中流出的血液速度變慢了。

        「咳、咳……對、對不、起……。其實…我…」氣管的血液在冒泡,他努力吐出幾串文字,夏洛克伍人、天城以及記者們沒有人聽得清楚,唯有靠在他身邊的父親,清楚聽見的兒子的遺言。

        「你走了我不會原諒你啊──!」張金生的表情猙獰,那已不是人類該有的表情,他咆嘯著、顫抖著,若是靈魂可以量化,肯定可以看見他靈魂凋零的速度是多麼的快。

 

        一個人的死亡雖然不會改變地球繼續地旋轉,卻會導致另一個人生命裡的世界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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