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

Seen

 

壕G

 

 

 

 

 


 

1

那人進來時也和我做了相同的動作。

首先摀住口鼻,再用手邊的紙張在面前搧搧風,然後眼神不自覺地在牆邊掃蕩,我知道她在找什麼,當然是窗戶。

我將身體坐直,雖然入伍到現在還只是第四天的時間,但早就將這類的基本禮儀在身體中設定成反射動作了。

「你好。」她笑笑,一邊將一疊文件和一杯茶放在桌上,然後拉了椅子坐下。

我向她點頭,她還沒自我介紹以前我可不會率先開口說任何一句話。即便我早就知道她的身分了。

一條槓,根本是在和我比菜。

「我是這個營區的軍事法律教官,在洪案以前都還被稱作是軍法官,不過大家還是都習慣叫我們MJ。」

「MJ?綽號嗎?」我心中浮現了兩個黑人的臉,一個人手中抱著籃球,一個人膚色經過整形手術漂白現在躺在棺材。

「Military Judge,軍法官的意思。」努力學英文中的人總會出現這種刻意咬字正確的口音,每每令我頭皮發麻。

她看我回應冷淡,也只好識趣地進入正題。

「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會被叫來這裡吧?」

我做了一個像是搖頭又像是點頭的動作,最後加一個聳肩,終於讓她理解我的意思。

「你也知道最近你們連上發生了不少問題,其中最嚴重的莫過於墜樓事件了。」她試探性地看了一下我的眼睛,接著隨興地翻閱著那疊文件繼續說:「齊艦渡,這名字認識吧?」

我回給她一個笑容。

「當然認識,因為他是你們班組的班頭。這種編排方式很令人惱怒對吧,不過就是因為他身高特別高所以就當你們這個班組的頭頭,而你又是班二,不管是學號還是床位座位做什麼事情都是跟在他後頭。啊學號,你現在還沒掛階,只能算是學員,所以有讓你想起國中生活是吧?連髮型和服裝都要管,以學號稱呼彼此的那段青澀時光?不知道你是不是讀男校,如果是那真恭喜你了,肯定可以迅速融入新訓生活。」

我只是看著她的眼睛,就像一個和女朋友在咖啡廳約會的男人一樣。她的聲音很好聽,柔和清亮,所以讓我無法自己地想盯著她看。女軍官最具代表性的短馬尾在脖子後方搖搖晃晃,小麥色的柔嫩膚質鋪上一層粉底,沒上口紅,替以蜜色系的唇膏,稍具些嬰兒肥,以在軍營中的生態來說是高品質。而我相信她也在軍中獲得她人生中鮮有的自信感。

「你在想什麼?」她終於勇敢地和我四目相對。

「沒有。」

「你和艦渡的關係如何?」

「還可以,就好像你第一天上小學時和坐在你鄰座的同學的感情一樣,與其他人比起來交情要好,但也不是什麼值得稀罕的友情。」

如我預料般她瞇起了眼睛,我也早就習慣這種反應。

「這段期間你們有聊過什麼特別的話題嗎?例如……」

「例如?」我歪頭,一臉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話說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一直都沒看見他,聽到許多謠言說他失足從樓梯上摔下來,還有人說他其實只是在水溝旁踩了空而已。不管什麼都好,當了一整天的代理班頭挺累人的。」

「是嗎?聽你們教育班長說你看起來樂在其中。」她的笑容彷彿另有含意。

「能夠當小團體中的領導自然是爽快,但我還是比較喜歡悠閒自在。」

「如果能夠不當兵就更好了是吧?」

「我想每個義務役士兵都這樣想吧。畢竟我們的志業不在此,這點我阿嬤可清楚得很。」

「你阿嬤?」

「不是有人常說找工作就想找結婚對象嗎?」

「不懂。」

我笑出了聲音,她以責難的表情看著我。

「沒事,不懂就算了。」我努力憋笑。「你真的滿可愛的。」

她的胸口有明顯的起伏,顯然她的情緒受到了我的影響,我該怎麼理解這樣的反應呢?是害羞?或者是惱怒?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嗯?我阿嬤的事嗎?」

「艦渡的事故。」

我給了她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聳肩。

「我和第一班的班尾約談過了,你是015,艦渡是014,所以第一班班尾就是……」

「我知道我知道,013葉明修嘛!很矮但看起來很老而且鬢角長到下顎的那個。他跟齊艦渡滿常聊天的,似乎都是在基隆有混過些名堂的弟兄。」

「想知道我跟他聊些什麼嗎?」

再給她一個笑容,表示我這個人對任何事物都抱有旺盛的好奇心,但我稱之為新鮮感。

她將文件擺正翻到了最前頁,那是齊艦渡的個人資料,其中我看到幾張照片,類似是手腳裹了石膏的畫面。她看了幾眼後又往後翻了幾頁。

「他昨晚跳樓了。」


 

 

 

 

 

2

一袋簡便行李和一件紅色毛衣與黑色窄版褲,頭上配上一頂紅黑色的毛帽,就成了我人生極具紀念時刻的新兵入伍裝。但也和所有的新兵們一樣,不過就是將一群陌生人招集起來然後分車載走。若要說金六結和其他新訓中心有什麼特別的不同,大概就只有那象徵性的惱人細雨和遼闊到令人反胃的自然山水吧。

在車上時還沒見到齊艦渡,也沒有看見葉明修,我不知道他們是被分配在哪一台車,突然間要我和一群陌生人坐一個小時半的車我也不可能記得起當時有哪些面孔。

但身邊的人我記得非常清楚,他叫做余愉皓,消瘦的臉龐稜角分明,細而濃密黑亮的眉毛和清澈的雙瞳,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想法就是:這小子真帥。

但他一路上都不說話,我也不是會主動搭話的那種人,所以我看著窗外的風景,而他只是閉目養神,將彼此當作前往宜蘭路途上的風景之一,一直到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的名字叫做余愉皓。

下車時才發現他的身高出乎意料的矮小,瞬時間自己一七九的身高讓我感覺意氣風發。

來到金六結營區後教育班長們以熟練的口氣和指令帶領我們在餐廳中坐下,隨即展開一連串的文書工作,這裡開始就是電影看不見的軍旅生活了,基本資料、體檢表、兵籍袋、安全調查報告書等等一份接著一份寫個沒完沒了,誰會想看這種劇情?

接著開始按身高排隊,一七九的我只能勉強排在第二路,而齊艦渡就是在此時出現,他留著一頭長髮並用髮箍將瀏海梳起,即便駝背三七步依然比我高的身高,再配上無神的死魚眼便是高中女孩們最愛的耍屌爛咖典型。我懂,因為我求學階段就有好幾個跟他類型差不多的傢伙。

當他被分配到班頭的腳色並且馬上迎來接連不斷的業務工作時還算是盡責,總是主動處理班組的文件工作,也會提醒其他弟兄遺漏的小失誤。我們也就這樣在懵懵懂懂的狀況下被抹平了髮根,換上新兵制式的運動服裝,一瞬間化身為我們害怕的受刑人形象。

他是班頭我是班二,即便不情願也得跟他有所對話,有疑問也只能跟彼此討論,有幹話也只能幹給彼此聽。於是很快地,他的真面目就嶄露在我面前。

首先他開始炫耀自己在外頭有多麼風光,例如自己在基隆有很多朋友,如果我在市區遇到麻煩只要報上他的名字就能迎刃而解;又例如他總是扮演著英雄腳色幫朋友們處理疑難雜症,有人來砸場他負責疏通,有人欺負兄弟他負責討回,在外頭他是個大人有大量的大哥,總是別人度量小沒品來犯他,他逞凶鬥狠是因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果然,和我記憶中的那幾個傢伙一樣。

接著他又開始述說自己在外頭能賺多少錢,先是貶低唯學歷論,再來提倡社會經驗才是王道,最後當然是最高潮片段,咒罵義務役多麼浪費時間,一個不敢參與戰事在國際上沒骨氣的國家還有什麼臉剝奪男兒們的青春自由。到這段時可吸引了不少同梯鄰兵參與討論,越來越多人在比較自己在外頭可以賺多少,越來越多人在進行共同好友搜索,其中最熱烈參與討論的人就是葉明修了。

我無法融入他們,但我也習慣這種感覺了,很少有個群體能夠很自然地接納我,我也很少能夠自然地融入陌生群體。

在第一晚,我就發現了齊艦渡的問題,他一口飯也沒吃。我能理解這種感受,看起來有點噁心的老舊餐盤搭配上自身排斥軍旅生活的心境,自然也就會產生出吃了這些食物我會被毒死的厭惡感。假如明天的三餐他也是這樣,絕對撐不過第一個禮拜。

沒想到事情就發生在第三天晚上,比我預料地還要早。

那天是莒光日,但中山室中的電視竟然是用衛星接線來收視莒光園地,而那天又正好下著暴雨,風颳地老大雲層厚實,電視的收訊當然也跟著受到影響。於是軍旅生活中的第一個莒光日我們只是坐在中山室發呆渡過。

這可嚴重了,就連我自己也感到煩躁惱怒,心中一股莫名的火焰在燃燒,開始對所有的事情感到憤怒,這樣的情感漸漸在整間中山室的新兵群渲染開來形成一股沉悶的氛圍。

這可不單單只是因為電視收訊差而感到憤怒,因為在那個雨聲隆隆風聲呼呼的下午,不管是誰都清楚感受到時間在自己全身細胞中一點一滴流逝,而中山室的老舊又讓人產生委屈不堪的心情,那就像被強暴一樣,犯人將你的手腳用在荒野水溝中撿來的廢繩纏綁,再用髒到發臭的陰莖抽插你身上每一個能進入的洞,接著再取走所有的金錢財物然後在耳邊對你輕聲細語的說:學著接受會愉快許多。

憤怒,滿腔的憤怒沸騰了胸口,在兩天前我們都還是自由的子民,不管是誰在自由面前都享有同等的權力。如同師大高材生但卻患有焦慮症的傅翰陞對自己的未來擁有焦躁不安的自由一樣;如同以刺青師為目標的余愉皓擁有將自己的身體塗滿圖騰並對此感到驕傲的自由一樣;如同被稱為百人斬的陳賦諠每個夜晚換一個陰道使用的自由一樣。絕對不該是現在這樣的窘境,絕對不該坐在窄小冷硬的板凳上盯著收訊不良由老舊陰極射線管組成的笨重螢幕。

就這麼迎來了晚餐時間,在寢室換裝的弟兄們各個口出穢言,一片雜亂的景色象徵所有人趁著教育班長不在的空隙瘋狂發洩心中的怨念。

就在集合上餐廳時,新兵們反差地維持秩序整隊站在餐廳門口等待用餐,彷彿想用立正站好來發洩旺盛的氣力一般,然而,卻輪到幹部們一陣慌亂。

我的右手邊空了一個人,自然而然地補上班頭的位置。身形像是Q版卡通人物的值星官排長有接不完的手機,負責我們第二班的教育班長則是在餐廳和兵舍間來回奔跑穿梭,而剛下部隊的輔導長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地在排長身邊來回踱步。接著,因母親過世而請喪假的連長也在稍後出現了。

那晚我們照常用餐,但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大事不妙,因為那傳說中的『無聲救護車』就在剛剛從門縫中閃過。

安靜卻騷動的紅光。


 

 

 

 

 

3

「他跳樓了?」我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很古怪。

「是啊,跳樓。而且還是用很蠢的方式跳樓。」

「這是一種笑話嗎?如果是很抱歉,我沒接受到你的通信。」我故意將雙手在頭上擺出天線的樣子。

「你真的沒跟他聊過類似的事嗎?」

「沒有。」

「有關跳樓?」

「沒有。」

「有關負面情感?」

我搖頭。

「有關逃兵驗退?」

我已經連搖頭都懶了,即便如此還是不耐煩地搖頭,免得讓她誤以為自己抓到了我一瞬間的真實反應。

「你能像我發誓我們現在在這個房間裡說的都是實話嗎?」

「那你能跟我保證在這個房間裡的對話是絕對保密的嗎?」

「可以。」

「聽你唬爛,如果全部保密那你還約談個屁。」唉……所以才說女人啊,總是習慣用謊言和偽裝達成目的。

我突然不再內斂的口氣似乎嚇到了她,那呆滯的眼神就是最棒的證明。

「但我發誓……」我將身體往前傾,並舉起右手的三隻手指說:「都是實話。」

這是我的一種嗜好,先賞對方一巴掌後再給一顆糖吃,如此一來糖的口感美味便會上升,原本只是一顆糖的雞毛蒜皮小事會變成三夜不得安眠的情感交流,而多半都會是好的那一面。

「很好,那我也保證我們現在說的一切都會是保密,絕對不跟外人說,所有的約談結果都會以匿名方式做提報,絕對不會對你造成麻煩。」

我將身體往後坐,直接放鬆躺到椅背上。我承認這樣是稍微踰矩了些,但我萬萬沒想到這女人會白目成這樣。

「你也跟葉明修說過同樣的話嗎?」

她又沉默了,看起來有點慌張。沒錯,她一定也對葉明修說過相同的話,否則那痞子不會這麼簡單吐出半個字,尤其是對一個肩上掛條槓的人。

「算了吧,這種表面工作挺令人反胃的,我知道你不會保密,你只是想達成目的,這一點你們女人都一個樣,喔抱歉扯到女性議題了,你應該不會認為我是仇女人士吧?」

「怎麼會呢……?」

「我就是仇女。」

她再度露出了吃下一記右鉤拳的表情。

「開玩笑的,我不是,只是不喜歡女孩子們習慣性的偽裝工作罷了,就像你剛才那樣,硬是要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可被信任的善良長官,然而心中卻迴盪著咒罵我的真實聲音,你何不像個男人乾脆點,踹踹桌子運用點適當的暴力,並且無腦地失控地對我咆嘯嚷嚷著要我吐出真話?女兵不是都會假裝自己是男人來保護自己嗎?」

「我……」

「不必多作解釋了,趕快把正事解決放我回去吧,雖然跟可愛的女孩子聊天比在中山室呆坐好,但我對這話題已經感到不耐煩了。」

「為什麼不耐煩呢?」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而那緊迫盯人的眼神彷彿就像這答案將會成為將軍王手的一步棋。

「你是要不要談正事?少尉姊姊。」但我的心和她並不在同一盤棋局裡。

「很開心知道你還認得出這條槓所代表的意義。」她調整了那身墨綠色軍西裝,讓那條槓被光線照得閃亮。「先跟你分享一下葉明修和我約談時的內容吧。」

她喝了一口茶。

「有關那晚你們用餐前在寢室的對話。」


 

 

 

 

 

4

我成為了讓眾人情緒爆炸的導火線。

一進到寢室,我便把內務櫃的門當成劈腿的女友用力甩開,轟隆一聲吸引了整間寢室的注意力,接著將板凳往裡面一砸,這讓我想起了高中畢業那天在火車站看著那女人牽著另外一條手臂往月台逃去的背影。

一串髒話,再配上對剛才坐在板凳上虛耗時光的咒罵,不須多言的情感便讓所有人打開了上鎖的情感出口。

接著我只是坐在床上,讓其他人代替我將心得分享、情感宣洩、抱怨文句一一完成。

而葉明修和齊艦渡就是在這個時機點搭上了逃兵的話題。

「你那個朋友是怎樣?直接驗退了?」齊艦渡雖然雙腳站立不動,但身體搖來晃去彷彿骨頭生了鏽長了蟲,那動作意外地非常符合我現在的心情。

「對啊,他就突然回家了,沒再回軍營。」

「幹,最好有這麼好的事。」

「真的啦!還有一個也是啊,裝瘋賣傻地搞自閉,一個禮拜沒吃飯然後營養不良送醫院,被判定有自閉症直接驗退。」

齊艦渡一臉折服了的表情。

「裝自閉不行,太白癡了,有辱人格。」

「那你就跳啊。」

「啊我跳沒人看到不就沒用。」

「我幫你!」

「怎麼幫?」

「我幫你在樓梯口把風,等有班長來時我會假裝要阻止你,當我衝過來時你就作勢要跳,然後班長看到後你再往下跳就好。」

齊艦渡臉上那折服的面容更加鬆垮了,代表他真的在專心思考這計畫的可行性。

「要不然也可以別跳啊。」

「怎說?」

「我聽朋友說有自殘傾向的也可以驗退。所以你只要讓他看見你要跳樓的那段畫面就好,接著他阻止你便可以順水推舟了。」

「幹你娘順水推舟咧,還給我撇成語。」

「啊是要不要啦?我挺你啊!」

「讓我想想。」

「你慢慢想,我要來去大便準備吃飯了,媽的一肚子火跟屎。」

齊艦渡就這麼站在那,進入了思考模式中好一陣子。寢室在經過一陣混亂的咒罵聲和碰撞聲後,終於迎來了吃飯時間,即便在怎麼不情願所有人還是乖乖地往連後集合場前進,準備集合整隊上餐廳。

我離開了坐得正舒服的床,但就當我要把走廊的燈打開時,齊艦渡從門口走了出來,彼此肩膀碰撞了一下。

他嘴裡喃喃自語,諸如一些國罵和再也受不了了這類的話語。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看他,他則是在走廊上持續來回走動,發現我正盯著他看時瞪大眼睛問:「幹嘛?」

「沒幹嘛,看你在幹嘛。」

「幹我受不了了。」然後他一腳跨上圍牆。

我沒接著看下去,送了他白痴兩個字便轉身走下樓梯。


 

 

 

 

 

5

「他們倆個的床位就在你旁邊,葉明修甚至跟你一起睡下舖,想必你一定聽過這些對話吧?」

我停止低頭摳指甲的動作抬頭看她,接著點點頭。我說過了,只有實話。

「就這樣?沒別的話想說?」

我聳肩,示意著:要我說什麼?

她深吸了一口氣,墨綠色軍裝在胸口股了起來,我已經兩次看見她的胸口起伏,但這次才發現她的胸部尺寸頗為傲人。

「事發當晚你人在哪?」

「在吃飯。」

「更早些。我是指艦渡跳樓的那時間。」

「我怎麼知道他是幾分幾秒跳下去的?你何不提供個確切的時間。」

「那在用餐集合前,你去哪了?」

「寢室,跟其他人一樣,不信你去問。」

「問過了,大家都說你是最晚到的那個,當時你匆匆跑步入列。」

「喔……好像是耶。」

「就連去廁所的葉明修都比你早入列?」

「好像是耶。」

「你發誓會對我說實話的。」

「是實話啊,在我記憶中只能給你『好像是』這三個字而已,我沒辦法確定自己是否最後一個入列。但比大部分人都晚一些是真的。」

她的眼睛盯著我不放,這瞬間我們的角色和剛開始時比起來不一樣了,我變成了躲避眼神的那一方。不過我還是沒說謊。

「其實我和余愉皓也聊過了。」

干他屁事?

「好奇我找他聊什麼嗎?」這次換他將身體往前坐,幾乎將臉貼到我這邊來。「我得到了兩項有趣的情報。」

「什麼情報?」

「都是有關你的情報,但很可惜我必須保密。」

「喔。」說實在的我是很想知道,但我最討厭被女人掌握主導權了,就是偏不問她。

「就這樣?不想知道嗎?」

「保密不是?人言而有信,你要對得起那肩膀上的棍子,所以我不勉強你啊。」

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我快被這畫面擄走魂魄了。

「一是,你有在考慮簽志願役的打算。」

很好,這倒是出乎我預料之外。我的確跟余愉皓聊過這件事,那是在浴室看見他左手臂上的櫻花樹和右大腿的劍蘭以及脖子上的凶鬼面具時的事情。但她沒事提這個做什麼?

「沒錯,你們聊了未來工作的話題,他告訴你刺青師,你則是和他分享志願役的種種好處,表明出你對志願役士兵有著正面的憧憬。」

我以沉默做回應,原因是我並不想在這話題上停留太久時間,即便我很好奇她究竟提這幹嘛,但我還是比較在意第二件事。

「你果然是比較在意第二件事,也對,畢竟你想不想簽志願役和這次的事件看起來實在沒多大關係。」

她眼睛瞇成一條線緊盯著我,這讓我覺得自己落於下風,於是我反過來盯著她往前傾的胸部看,她嚇得趕快往後坐並整理自己的領口。

「第二件事是……」她重整旗鼓,再度將眼神鎖定我的目光後說道:「監視攝影機。」

我就知道。


 

 

 

 

 

6

早在第一天來到這個營區我就注意到了那台監視器的存在,就置放在中央樓梯,鏡頭朝向二樓寢室的走廊。但有趣的是,那台監視器根本沒有開機,後頭的電線沒有接好,一看就知道是一台新品才剛買來還沒實裝,只是擺在那做樣子罷了,而我更能確定,事件發生當晚依舊如此。

但那又怎樣?我說得本來就是實話一點也不需要緊張,我的確沒看見齊艦渡跳樓,只看見他將腳跨到牆上而已,我以為他只是逞兇鬥狠,就像那些痞子一樣,最喜歡把打架當作自己的光榮事蹟來說書。

「喔喔,監視器,的確有那東西。」

「監視器也拍到你了。」

「不,沒有。」

「你怎能這麼篤定?」

「你問我怎能這麼篤定?可人兒,監視器的事情應該是從余愉皓聽來的沒錯吧,那你怎會沒聽說他今天才剛去修監視器而已?又怎麼可能沒聽說當時幫他扶梯子的人就是我?」

她又深吸了一口氣,天啊我愛死那畫面了。

「就算監視器有運作,就算真的拍到我,好吧那又如何呢?我每天都在那寢室進出,事發當天我也跟大家一樣從那寢室出來,拍到我純屬正常,到底又如何?」

她笑了笑,眼睛還是沒有移開過,而我的視線也在她的雙眼和雙峰間來回游移。

她真是越看越順眼。

「你講的那台監視器我知道,就是照著二樓寢室那台,當然我也調查過了,也清楚知道那台監視器完全派不上用場,更加清楚知道你也知道那台監視器到今天以前都只是個裝飾而已。」

不然她究竟想講哪台監視器?難道是走廊另一側廁所門口那台?那台的狀況應該也和中央樓梯的一樣才是,不管有沒有運作或是角度有沒有拍攝到寢室門口,結果都不會改變。

「國軍就是這樣對吧,總是存留著許多缺口和潛藏性問題,不到麻煩發生都不會想認真去看待。但你心中卻沒有這樣想的,因為早在入伍第一天,你就告知教育班長那台監視器毫無用處這件事,今天也是你自告奮勇要帶人去將那台監視器做安裝的。」

怎麼?突然述說起我的優點了?

「換個角度想想吧,不管是這起事件,還是監視器,又或是這場面談。」

「我開始搞不清楚重點了,所以這場面談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你們知道齊艦渡是為了逃避兵役所以愚蠢地從二樓往下跳,你們也知道了是誰提供這蠢意見,你們更是知道了那傢伙不是自殘傾向單純是個懦夫,那究竟還約我來談什麼?」

「談那個夜晚你和齊艦渡最後的對話,也談你的人生規劃。」

她突然像隻貓一樣地笑了,坐姿挺直雙手擺在膝上,胸口挺起再也不避諱我的目光,她彷彿重新找回這場面談的自信心,又或者該說,這場面談終於進展到了她最有自信的段落。

「步一營的兵舍擺設和其他營的都不太相同,因為就緊鄰在旅部連附近的關係,所以無法像其他兵舍一樣以棋盤式橫列建設,而是讓兵器連、營部連與步一連成為一個區塊,就像其他一般兵舍一樣繞著大操場直線排列,剩下的步二連以及步三連則是建設在旅部連後方。也就是說,步二、三連的兵舍和你們兵器連的兵舍成了一個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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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我轉頭望向東邊窗戶外頭,正如她所說的我看見了步二、三連的兵舍,現在走廊上就有個大兵站在垃圾桶旁抽菸,我不經意地嘖了一聲不小心引起她的注意力。

「啊啊……,又有阿兵哥偷抽菸,的確會引起你的不快。」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一名教育班長在樓下聞到了煙味,而那名大兵也獲得了應有的懲罰,交出了菸盒和打火機,因一時的爽快而犧牲掉了新訓期間的抽菸福利。

「這畫面倒是會使你感到愉悅。」

我突然有種內心受到侵犯的感覺,不自覺地轉頭盯著那軍法官看,我知道我的眼神很凶狠,但這是每個生物保護自己的自然反應。

她怎麼這麼容易就猜出我的感受?

「讓我們回到正題吧。」她將原本披在右肩的馬尾甩到左肩,但那動作有點滑稽,因為他的馬尾根本就不夠長讓她這樣挑弄。

「在這整個營區中,就只有這兩棟兵舍的監視器畫面會有所交集,而其中一個,就是從二、三連中央走廊往寢室方向照的監視器,剛剛好地拍到了你們的寢室走廊。」

這下我可有點緊張了,背後明顯有冷汗滲出的感覺讓我無法再輕鬆地靠在椅背上,身體不自覺地坐直,腳也扎實的踩在地板上,想給自己找到一些安全感。

不過還是不需要擔心,我很快地說服自己,情況並沒有什麼改變,不就和剛剛的情勢一樣嗎?兩台監視器一台沒有運作,即便有運作拍到了自己的身影也毫無影響,因為我說的都是實話。

但為什麼我的背持續地冒出冷汗?為什麼我的拳頭越握越緊?

「艦渡往下跳的那瞬間你在場,對吧?」

是啊,我是在場。

但我卻沒辦法好好地說出口來。

「而你也看著他往下跳。」

不,我沒有。

「你甚至在他向下跳前說了些話。」

等等,不對,我的確沒見到他往下跳,我不知道他往下跳,說出來啊!說出來!

「為什麼不通報主官?為什麼若無其實地回到列隊中?為什麼要讓艦齊躺在地上掙扎這麼久才被人發現?」

「等等,我根本沒看見他往下跳!」

「不,你有!」

這女人突然變地充滿攻勢,是我最討厭的類型,而現在的狀況也是我最不舒服的態勢。

「證據呢?二、三連的監視器嗎?有的話拿出來啊!」

「我已經給了你機會。」她從那疊文件中抽出幾張圖片。「這是監視器錄影檔的擷取畫面,我們經過政戰科和情報科的協助將畫面處理後放大了五倍,目的就在於這個地方。」

她的手指釘在走廊上一個人的頭上,那個人很明顯就是我。

但我真的沒看見,畫面證實了一切,的確齊艦渡是往下跳了,我也在場,但我並沒有回頭,我並沒有目擊!

是我贏了,她拿了牽強的證據,她急著攻擊,她打了一場沒把握的仗。

「原來她在我轉身的時候往下跳了。」我嘆了一口氣。

「你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可不是從三樓或四樓跳,下面甚至是花圃,他並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也沒有尖叫啊。而且你仔細看……」我將那張圖片拿起,手指在齊艦渡往下跳的身影上猛戳。「他攀在牆上!他並不是往下跳的,他是左手抓在牆上後選好瞄準點往下『掉』的,並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所以我轉過身的當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剛剛指的並不是你帥氣的臉龐。」她再度往前坐,臉靠的我好近。「是這個。」

她的手指依舊指著圖片中的我的頭。

「你的視線。」我的視線?的確沒有轉頭看齊艦渡,而是:「看著玻璃窗戶。」

來了,背上冷汗的理由,來了。

「你知道他往下跳了,因為你就盯著玻璃窗戶看著他跳。」她的鼻子幾乎就碰到我的鼻子,然後將圖片貼到我眼前繼續說:「他並不是左手抓著牆,而是右手。但你當時的記憶是玻璃窗戶中看到的記憶,所以你記得的一直都是顛倒過來的。」她放下圖片,用力地用鼻子頂著我的鼻子,額頭叩的一聲靠在一起。

「你,明知道的。」

她坐回原位,留下我呆滯的表情。

「為了找到這證據我可費了不小的苦心,你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的嗎?是數獨。我在玩數獨的時候發現這道理的,不同角度、不同直線、和反向驗算,然後想起了這段監視器畫面中的最棒交集點,也就是那道窗戶,一個被監視器拍到、你的視線對到、而且上頭有齊艦渡跳樓畫面的玻璃窗戶。」

這一次,輪到我深吸一口氣了。

「所以呢?我會被判什麼罪?知而不報會是什麼罪刑呢?我可是入伍不到一個禮拜的新兵。」

「罪刑才不重要,葉明修本應該被以教唆自殺的罪名逮捕的,但哪會有人因為這種閒聊的話題就被判刑?如果真的有就太殘忍了一些。」她重新將圖片收回文件中。「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我雙眼看著他,不自覺瞇起了眼睛,想用力看穿眼前這女人的心思。她究竟想知道什麼?

「那段監視器畫面我看了不下百次,你的確對他說了一些話,就是因為這些話讓他跳了下去,還記得葉明修告訴我的吧?他要的是演一齣戲,而不是摔斷一條腿和一隻手躺在花圃上痛苦掙扎沒人看見。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她雙手拍了桌子,發出啪噹的聲響。

「妳已經對我瞭若指掌了,不妨猜猜看我究竟說了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開口了:「我不太清楚你對他說了什麼,但我大概可以猜到你當時些什麼。」

我挑眉,示意她說下去。

「你從小就胸懷愛國情操,所以你非常贊同國軍全民國防的概念,你更是每天收視莒光園地,即便一般人不可能會做這種蠢事,尤其是大學期間你獲得了更多的個人自由時間,所以莒光園地成為了你必看的電視節目。當然的,和中共的敵情意識你維持得很好,並沒有因為大學的大陸交換生和你感情要好就忘記本分,你甚至常和大陸、香港、澳門來的留學生辯論著國家主權問題,而大部分時間都是你獲得了辯論勝利,讓對方了解到台灣的民主政權早已不是統戰和天真的集權共產政權能夠撲滅的星星之火。」她休息了一下,繼續說道:「你期許能為國軍奉獻心力,你更是鄙視排斥當兵的那些痞子們,你樂意為國盡心盡力,同時你對齊艦渡這種以傷害自我身體財產只為逃避兵役的行為感到噁心。」

我點點頭,她全說對了,我懷疑那疊文件還沒翻給我看的部分其實藏著我的個人基本資料。

「你或許對他說了些刺耳的話,但我不認為如齊艦渡那般玩世不恭的男人會被酸言刺語逼到跳樓,所以我想,你是讓他自願跳下去的。」

「喔?如何辦到呢?」

「陪他演戲。」她再度將身體往前坐,我也將身體往前坐,如果這裡是咖啡廳,畫面看起來肯定像是恩愛的情侶。

「你告訴他,癟腳的演技會漏餡,所以建議演得更逼真些,你替他觀察樓梯和走廊,只要因為兩人晚到而有班長來找人時,就要他單手將身體吊在圍牆外頭,然後你會當著班長的面阻止他往下跳並將他拉起。」

她給了我一個微笑,像是在確認答案是否正確一樣,而且是充滿自信心的那種。

我也回敬一個微笑。天啊,這女人太有魅力了。

「軍人是一種志業。」我更靠近她一些,嘴唇與嘴唇就相差不到五公分的距離。

「我同意。」

「你不知道我多麼期待募兵制的推行,我再也無法忍受讓那群總是自稱台灣人的假台灣人來保護我們的國家,我們是中華民國,領土包含的不只有台灣一個島而已,我們還有澎湖、金門、馬祖等外島,那些不是台灣島的島嶼是中華民國的國土,上面居住的家庭通通都是中華民國的國民!」

她眼睛瞪的老大,促使我繼續說下去的衝動。

「所以我給了他一點教訓,而他殊不知單單只是受傷驗退並不能免除兵役,等他傷好了還是必須接受複檢,只要身體恢復健康便必須再度回到軍營中將暫停的兵役繼續往前推進。但沒關係,遲早中華民國就能擁有一支精而巧的國軍部隊,不管是天上飛的水裡游的或是地上跑的,我們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夠了,因為我們的心念比誰都強,我們是民主國家的軍人,我們要依著自己的自由意志從軍,依著自由意志提起槍枝保護家園,而不是像共產主義那樣強迫你投下必然的一票。」我說著,右手緊緊抓著迷彩服的左胸。

「我,同意。」她的呼吸在我臉上輕撫。

「想必他是在外頭支撐了許久才掉下去的,那真是種折磨。」我不禁笑了出來,身體在椅子上震動難以平復。

「國家不需要你這種軍人。」她起身俯瞰著我說:「而且你說謊了。」她離開時椅子在地上磨擦出尖銳的聲響,就在她開啟門離開後隨即兩名憲兵與她擦身而過走了進來。

她沒看見我的雙手被銬上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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