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浴簾桿

I Hanged Myself

 

壕G

 

 

 

 


 

        現在的我屁股瘀青坐在浴缸裡,且脖子上纏著一根浴簾桿,大門處的噪音是警察們正在用公權拆我的家門的聲音。你問我為什麼警察要拆我家門?那或許跟我脖子上纏著的浴簾桿有關係,而關於我脖子上的這根浴簾桿,要從頭說起可能要花點時間,必須回溯到距今幾個小時前。

 

 

        首先呢,大約五個小時前是我的生日。

我在家裡辦了一場生日派對,人數不多,只約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而已。其中包括我的女友,小臻。

幾個好朋友們早早就到了,他們已經將啤酒開箱且喝出興致來。小臻卻遲遲沒到。

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小臻,響了好久沒有人接,我習慣性地再打了一通,一樣沒有人接。

此時有位友人掏出香菸來,我立即掛上電話阻止,因為我和小臻都不喜歡煙味。更何況家裡沒有菸灰缸讓他丟煙灰,就算到陽台,結束後也必然會將菸味帶回房間裡。

「話說政珉也還沒到呢。」那名無奈將香菸收回口袋的友人說。

「可能正在值勤吧,畢竟他是當刑警的,時間比較不穩定。」這是真的,時常聚會到一半政珉便會一通電話而被叫回總部。

「打通電話給他吧。」

「不會打擾到他嗎?」

「就算會又怎樣?」

他說的也是,畢竟是他先和我約好的,我為了確認他行蹤而打電話給他是情由可原。

電話響了好久都沒人接,就在我即將掛掉電話時傳來了政珉的聲音。

「……喂?」

「政珉啊,你有要來嗎?」

「……嗯。」

「你在幹嗎?聽起來很喘呢。」

「你知道的,長官那回事。」

「喔,長官那回事,我懂得。你多久會到?」

「不確定,大概十分鐘左右吧。」

「好,我們不等你先喝囉。」

「嗯。」

「喔對了,可以麻煩你來之前順道去看一下小臻嗎?她不接我電話,我有點擔心她。」

「小臻嗎?好我會過去看看。」

「如果方便的話就順便載她過來吧。」

「知道了,先這樣。」我還來不及回話,政珉就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然後我試著再打一次小臻電話,這次卻是轉接語音信箱。

八成是睡著了,或是手機忘記充電。

 

不知不覺間,一箱啤酒被這群狐群狗黨給解決掉了,看一下時鐘也才經過五分鐘多一些而已,他們喝酒的速度令人懷疑喝酒的目的並不在酒,單純只是灌入喉嚨這個動作而已。

正當我還在猶豫是否該再打一通電話給小臻時電話便響起了,是政珉打來的。

「喂?政珉啊,你人在哪?」

「均,冷靜點聽我說,小臻出事了。」

「什麼事?」我的頭皮發麻,背脊發涼。

「她死了。」

她跟男人跑了、她月經痛暈倒了、她爸媽來突擊檢查了、她家遭小偷了、她出車禍了,這些可能性在我腦海中轉過一次,卻始終沒想過最糟糕的狀況。

死了?

「不好笑。」

「我是警察!不會開這種玩笑!現在、馬上、立刻趕過來!」政珉再度掛掉電話。

「怎麼了?被放鴿子了?」

友人們拿空的啤酒罐玩投籃遊戲,我趕緊衝回房間穿起外套拿了錢包和車鑰匙後,也對他們說了跟政珉說過的同一句話。

「小臻死了。」

大家也一致認為我在開玩笑,我也好希望政珉是在跟我開玩笑,但心裡的忐忑不安催促著我的腳步。我不管友人們的失笑,跳上車後便將油門踩到底往小臻家衝去。

在靠近小臻家附近時,就已經看到天空閃著藍色與紅色的光芒。下車後我一度被擋在黃色封鎖線外,但身為刑警的政珉馬上就利用關係放我進去。

「這是整人遊戲對吧?」

政珉沒有說話。

「你連警察局的朋友都拜託來整我,會不會太大費周章了些?」

政珉拉著我的手,往小臻門裡走去。

「我下班後照你說的順道來看看小臻,但打了電話卻沒人接,出於好奇下朝窗口探視後發現了她……」政珉沒說下去。

「她在幹嗎?在洗澡被你看光裸體嗎?小心我宰了你。」

「我也希望死的是我。」

政珉停下腳步,將我拉到一旁,門內有兩個警員抬出一個重物,我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裝了人的塑膠袋。也就是通稱的屍袋。

我衝上前去將屍袋的拉鍊拉開,沒想到拉鍊拉開的當下便倒出一大灘血來,一遍鮮紅灑在手上的我一時驚慌失措坐倒在地上。政珉及時拉了我一把,並命令其他員警將屍體放下好讓我看個清楚。

「屍體還是熱的,就連血也還沒停。」政珉冷靜地說。

我說不出話來,連呼吸的節奏都已經錯亂。雙腳癱軟的我只能用雙手爬向血淋淋的小臻,她的長髮被血浸濕,身上穿著我沒看過的小洋裝,脖子上去年情人節我送的鑽石項鍊正在閃閃發亮,肚子上的傷口正是血泉的源頭。

「是槍傷,子彈被挖掉了。」政珉依然冷靜地向我解釋。

「她還沒死。」我慌張地跨坐在小臻身上,急忙對她進行心肺復甦。

「均!她沒救了!」

「她還沒死!她還沒死!滾開!她還沒死!」我一把將政珉推開。

我當然不是神經錯亂,小臻的身體還很溫暖,血還在噗哧噗哧地流,怎麼能斷定她已經死了?

「她已經失血過多死了!」政珉卻一把將我拉開,讓其他警員將屍袋重新裝好搬離。

「她還沒死!你為什麼要說她死了!你為什麼不讓我救她!」

「我會抓到兇手,然後親手解決他。」

「不,我不要……兇手是誰我不在乎,我只要小臻……」我的雙手在地上亂刮,指甲因此而斷裂流血。

政珉認為我有可能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於是要求醫護人員對我施打鎮定劑。吃下一劑的我第一個疑問是誰會沒事帶著鎮定劑亂跑?而第二個疑問是,我怎麼回到房間的?只模糊感覺似乎是在行進中的車內,有個人持續地鬼吼鬼叫,那聲音聽起來很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聲音,因為實在是太過悽慘,早已讓人無法聯想那聲音原本的主人是誰,過了一段時間聲音停止了,我也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

 

 

爬起身的我在床上坐了好一段時間,聽著左手腕上的手錶滴答滴答,這夜晚的寂靜讓我的耳朵感到疼痛,天色很黑,分不清現在究竟是幾點鐘,我反射性動作伸出左手察看手錶,頓時間被手錶上殘留的血漬帶回了持續流動中的時間線裡。

小臻!

我衝出房門,客廳裡一個人也沒有,燈也沒開。

我腦海裡一直想著小臻,身體卻不知該如何行動才好。衝出大門開車到政珉上班的警局是一個選項,到街上鬼吼鬼叫發洩一下也是一個選項。

但我選擇走到沙發椅坐下,讓身體無力地陷在椅背裡,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我卻仍然看得見其原樣,因為時常和小臻就這麼坐在沙發椅上瞧著天花板發呆一個下午,瞧著瞧著自然也將天花板的模樣背了下來。

不過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東北方角落有塊擦不掉的蚊子血,南方偏西的邊緣有著上次地震時震出的裂痕,那道裂痕沿著牆邊往下延伸到了浴室門口。

呼吸有點沉重,我這才想起還沒哭過。

為什麼一滴眼淚也沒有呢?

除了心頭被割走一塊肉的疼痛感外,只有一片空虛。傷心嗎?似乎沒那麼具體,那麼會是憎恨?似乎沒那麼強烈。只覺得有股無法分說的激動被隔離在心中,缺乏一個衝擊流洩到四肢。

這時電話響了,但我也沒有起身去接。

電話進入語音留言,是政珉。

「均,人醒了嗎?我現在正從警局往你那邊過去,大概要三十分鐘左右,門的鑰匙我剛剛直接帶走了,因為我怕你一個人會搞出什麼花樣來。如果你醒了就乖乖在家等我吧,如果還沒……就繼續這麼睡著也好。」

 

原來,在什麼都不做的狀況下時間會流逝得特別快。

政珉開了門進來,打開客廳燈光時著實被我嚇了一跳。

「你醒了啊,快去把身體洗一洗吧。」

我還是沒有動作,也沒有任何回應。

政珉將一袋冒著香氣的食物放在桌上。

「怎麼?難道要我幫你洗嗎?」政珉脫下外套,將晚餐在我面前擺好後便點了根菸。「我知道你很難受,但對我們這些兄弟來說也是,小臻就像我們的哥們一樣,大家認識都這麼久了你說是吧?」接著他開了罐啤酒。「我等等還要回局裡忙,小臻的案子我負責的,你可得替我保密啊,如果讓局裡的人知道我是被害者的好友肯定會被撤掉的。」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我想親手抓到兇手。」

「指紋呢?」我的聲音沙啞。

「什麼?」政珉對於我的開口有點驚訝,一時間沒聽清楚我說什麼。

「指紋。」我將血紅的雙手舉起。

「喔,你是說指紋嗎?被擦得乾乾淨淨。」

「鞋印?」

「也沒有,屋裡沒有,屋外也沒有,只有幾個笨蛋菜鳥不小心沾上的腳印。」

「目擊證人?」

「沒找到,大家都說聽到槍聲,卻以為是在放鞭炮。」

「門鎖?」

「門鎖怎麼了嗎?」

「被破壞?」

「沒有,重點來了,門窗完好無缺,意思就是小臻自己開門讓犯人進去的。」

「帶我去。」

「去哪?警局嗎?」

「現場。小臻家。」

「均,你知道我不行的。」

我爬起身,撿起政珉丟在桌上的打火機後便往廁所走去,從架上拿了一罐頭髮定型液。打火機配上頭髮定型液,便是火力十足的武器。

沒幾秒時間,廁所裡的毛巾、浴巾等易燃物品通通著火,幾罐噴劑型的藥品也炸了開來,發出的隆隆聲響吸引了在客廳抽菸的政珉的注意。政珉急忙跑來,從我手中搶過打火機後便將我推出門外,拉了蓮蓬頭開始滅火,幾罐早已搞不清是什麼的罐裝物接連爆炸,炸得政珉直跳腳閃躲。

我走出廁所,從政珉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了警察服務證,然後坐回沙發椅上繼續看著天花板。

過了一段時間,政珉終於將浴室裡的小型化學火災撲滅。灰頭土臉的他一拐一拐地坐到沙發上。

「抱歉,發洩一下。」

「只是發洩而已嗎?那些燒一燒都是有毒氣體耶!」

「對不起。」

「唉……差點被你害死。我要回警局了,這些你留著吃。」

政珉繞過我走到門口套上外套,拾起桌上的車鑰匙和香菸,又開了一罐啤酒一口氣喝光。

「警察酒駕沒關係嗎?」

「抱歉,發洩一下。」

「把我的鑰匙留下吧,你出車禍我才能去看你。」

「去你的。」他將我的鑰匙從他的鑰匙環上取下。「不惹事?」他勾著我的大門和車鑰匙在我面前晃動。

「不會。」

「不會出去飆車吧?」

「不會。」

「好,我相信你。」他將鑰匙丟到我身上。「你也要相信我會親手抓到兇手。」

我沒說話。

政珉套上外套後便跳上車子離去。

確認他的車燈消失在街道盡頭,我快速到廚房將染血的雙手洗乾淨。心裡其實有點捨不得,因為這雙手上的血漬是小臻最後留下來的身體的一部份,但我不得不將它洗掉,否則這偷來的識別證就沒意義了。

 

 

花了五分鐘的車程,終於來到小臻家附近。

我在兩個街口外將車停好,步行來到門口。

果不其然,只有一個警察站哨,看起來還是個附近派出所的制服員警,站得直挺挺地絲毫不偷雞,八成是菜鳥。

我『整理』了一下儀容,盡量避免穿得太端莊,台灣的警察可不會像電影和戲劇裡演得那樣穿得西裝筆挺或瀟灑乾淨,我出門前還特地挑了一件比較老氣的夾克,就為了演好這齣戲。

我的腳步有點急,這也是故意的。還在有點遠的距離就掏出了警用服務證,但是一眼也沒有看那員警,只是筆直地往小臻家門口走去。而員警看了一眼紅色的員警服務證後也不做他想,恭謹地對我行舉手禮。我也隨便回禮了。

其實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假如這裡站的是一名老鳥,又或是比較拘謹龜毛的警員,那我有極大的機率會穿幫。可是我也沒打算用賭的,即便在昏暗的街道上會讓我僥倖通過也說不定,但我早就做好被拆穿時的打算,只要他為了看清楚服務證上的照片而將臉湊上來,那我只要一拳先發制人,然後再補個幾腳就是,到時也不管有沒有穿幫,反正襲警罪是我最基本的覺悟。

這時的我竟然有點開始喜歡不盡職的警察。

推開小臻家的大門,便是我所熟悉的環境,腦中閃過許多的回憶,例如我第一次來她家時被還不習慣的香味撓得心頭小鹿亂撞;跨年那天我們躲避擁擠的人潮在她家看了《衝擊效應》;在這裡我們第一次發生關係後她賴著我不讓走的早晨等等。

這裡發生過太多美好的事情,全部的回憶裡都有她的存在,在背後甩動的長髮、偶爾成熟卻偶爾嬌羞的聲嗓、總是冰冰涼涼的長手指、令人上癮的體香、活潑的笑容……。

不小心陷入回憶漩渦裡的我感到腳底發麻,原來我站滿久了。

我脫下皮鞋,往客廳裡走去。

客廳地板上畫著一個白色的人形,還有一灘血沒清乾淨。

我跪在那白色人形旁,盯著裏頭的空洞看,利用記憶素材以及想像力的結合使小臻的身形完美地重現在我的眼前。當時的她是趴著的呢?亦或是躺著的?兩種型態我都想像了一遍。

我的手指順著白色的線滑過,試圖比對她從前躺在我懷裡時的感覺。

嗯,她是趴著的。我就是知道。

現在的我有種好久不見的感覺,彷彿小臻人就在我眼前,而我們已經相隔幾年不見,其實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前天,那天小臻告訴我她要給我個驚喜。我暗忖會是怎樣的驚喜,會是剛剛那件染血的洋裝?還是某樣我喜歡很久卻沒發現自己很想要的東西?例如球鞋、遊戲軟體、墨鏡之類的。

我躺下身子,一手撐著頭,想像著小臻就趴在我身邊熟睡緊閉著眼,就像我拉開屍袋時看見的那表情,睡得很沉,呼吸很輕,讓人隱約感受到她柔柔的氣息。

這時突然傳來劇烈的碰撞聲。

砰砰砰!

似乎有人在敲打著窗戶。

我趕緊從桌上抓了菸灰缸當作防身武器,半跪著身子探頭望。但我卻一時找不到窗戶,這才發現我所在的位子被沙發擋住了窗戶。我緩緩地起身,一個老人的臉印在窗戶上嚇得我急忙後退被桌子絆倒。煙灰缸從手上脫落在地上打滾。

砰砰砰!

那老人持續敲打著窗戶。

「快出來!他們要來抓你了!」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又重複了一次。

砰砰砰!

「快出來!他們要來抓你了!」

他看了看後頭,然後又敲打著窗戶。

砰砰砰!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聲音,打開了窗子。

「老先生,你在做什麼?」

「那個員警早就發現你不是警察啦!」

「你怎麼知道?」

「我偷聽到的,他剛用對講機呼叫他的同伴。」

「你是誰?」

「目擊證人,嘿嘿。」那老人裂嘴笑,登時一股臭味越過窗戶飄到我鼻頭。

「到我車上說。」

 

那老人的氣味沒花多久時間便佔領了我的車子,我拉下窗戶透氣,他也嚷嚷著說他很不好意思弄髒我的車。

原來那老人是個流浪漢,已經好幾個月沒洗澡了。我開車載著他回家,一來是供老人一個洗澡的地方,畢竟我不想邊忍受這氣味邊聽他說明案情,二來是從我偷了政珉的警用服務證到現在差不多時候要穿幫了,要趕緊回到家裡等他電話才行。

在路上我們沒聊什麼,他則是緊張兮兮地持續回頭看車後,嘴裡碎碎念著可能有人跟蹤我們之類的話。

我並不是信任這老頭子,或者該說,接下來我正要讓他證明我可以相信他。

回到家裡,我將老人領到浴室,給了他一條新的浴巾。他雖然對我的火場浴室感到驚訝,卻也洗得很開心。

電話的留言答錄機是空的,而手機也沒有未接來電,代表政珉還沒發現警用服務證不在身邊。

我挑了幾件本來打算要丟的衣服給老人,也將政珉買來的食物和啤酒通通分給他享用。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卻等得不耐煩。

「老頭,可以跟我說你目擊到什麼了嗎?」

他嘴裡含著雞腿,說話不清不楚。

「老頭,過沒多久我的警察好友就會來我這,他可能會把你抓回警局審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定。」

「那可不行!」他大口嚥下嘴裡的食物。「條子很恐怖的啊!被帶進去發生什麼事情誰知道?」

「不想被帶走的話就快說吧,趕緊說完這些食物都讓你帶走吃。」

他喝了一口啤酒。

「我看到一個男人開槍打死一個女人。」

簡潔有力,看似廢話其實暗藏不少線索,依照這句話來看案件發生的頭尾他通通看在眼裡。

「還有呢?」

「然後我就逃走啦!」

「那你怎麼又回來?」

「我心裡不舒坦嘛!沒零錢打電話沒辦法報警,跑到派出所報案又會被留下來做筆錄,要是連絡到家裡人可就糟糕了!但是看見了就是看見了,沒辦法當作沒看見,心裡覺得毛毛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折回來囉。」

「然後就發現我了。」

「對!」老頭再度啃起了雞腿。

「那人的臉呢?長什麼樣?跟死者的關係如何?」

「天色昏暗,臉我瞧不清楚,但我確定是個男的,當時他站在門口抽著菸,過沒多久那女的就出來領他進門了,我在外頭撿瓶瓶罐罐時便聽到爭執的聲音,那男的好兇啊!而且還有神經病!一下子大喊著我好愛你啊!一下子又大罵那女的是玩弄人的臭婊子!」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不怕我就是兇手?」

「你又為什麼幫我咧?」他把雞腿舉到我眼前。

「單純想從你口中套出話來而已,反正我也有必要時殺了你的覺悟。」

「噫!這真是……」老頭喝光啤酒後便將鋁罐捏歪。「我知道你不是兇手。」

「怎麼知道?」

「我看你下車後到現在都沒吸過半根菸啊。」

「老頭,你從我下車就開始跟蹤我啊?」

「別說這麼難聽,是你主動出現在我眼前的,我不想看都不行。」

「就這樣嗎?沒別的可以說給我聽的了?」

「沒了。」他再度拿起一隻雞腿大口咬下。「你是那女人的情人啊?」

「這你也知道?」

「感覺的。」老人用衣袖擦掉嘴上的油漬。「別小看流浪漢,我們可不單單只是沒錢沒依靠,大部分的流浪漢啊都看透世間冷暖,就算是我這個拾荒老人也是有過銘心刻骨的愛情的,你的一舉一動難道我會看不出來?」

我沒說話。我根本聽不進去他說的話。

因為我一直到剛剛才想起了小臻房裡的某樣格格不入的物品。一樣絕對不該出現在她房裡的物品。血脈的鼓動加快,心跳聲佔據了我的耳膜,甚至就連自己也發現眼睛的血管在跳動,因為視界也在跳動。

「就這樣,多謝你的餐點和浴室啊!嘿嘿!」我送老頭到門口,他嚷嚷著說不用我送,拎著隨身的幾個小袋子便消失在夜幕裡。

我再度陷入沙發,盯著天花板看。

這時電話響了。

「喂?」

「均啊!我的服務證是不是掉在你家了?」

「服務證?那是什麼?」

「就是警察證件啦!紅紅的一張,幫我找找。」

「喔有了,夾在沙發裡。」

「我現在過去拿。」

 

 

等了三十幾分鐘後,政珉終於來了。他一進門就帶著濃濃的煙味,我明明告訴過所有常來我家的人,我並不喜歡煙味。

「你該不會在我出門後到現在都沒動過吧?」

他指的是我現在坐在沙發椅上盯著天花板看的事情。

「你的東西。」我指了一旁,沒有人坐的位子上面有他的警用服務證。

「真是煩死我,上頭一直催,下面的人什麼事都要問,搞得我頭都痛了。」

「刑警不好當。」

政珉坐在一旁,掏出一包菸盒,他抽出兩根菸,一根叼在嘴上,一根遞給我。

「少抽點吧。」我推開那根菸。

「做警察的壓力大,能不抽嗎?」

「你知道我討厭菸味。」

「是嗎?我一直以為你抽菸呢。」聽我這麼說,政珉乾脆將菸收起來不抽。「吃過啦?怎不再多吃一些。」他看著桌上被老頭動過的食物,挑了一罐啤酒開了喝。

「沒胃口。」我嘆一口氣。「政珉,能不能跟我詳細說一下調查狀況?」

「哎呀,你知道這種事情我們警察是不能隨便掛在嘴邊的。」他喝了一大口啤酒,藉此打退菸癮。「唉……既然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吧。我本來在局裡忙,那時接到你電話要我去看看小臻,我就順道過去了,接下來就跟同你說的一樣。然後呢……」

「等等,這裡也講詳細些,講過的也沒關係。」

「喔,好吧。就像我跟你過的,我當時打小臻電話沒人聽,出於好奇就到窗邊探望了。」

「你沒先敲門嗎?」

「……當然有啊,哎呀這不重要嘛,我當然是敲過門才去探窗戶。」

「繼續吧。」

「然後呢,我便瞧見小臻趴在地上,還流了一灘血,看到的當下我當然破門而入,只不過一切都為時已晚,小臻既已斷氣也沒脈搏了。本來是打算叫救護車的,就索性呼叫警局前來支援,然後便是撥電話給你了。」

「嗯。之後呢?」

「什麼之後?」

「你打電話給我後。」

「找找線索,等支援來囉。我一個人幹不成大事的,鑑識科沒來我什麼也查不出來。」

「鑑識科來了之後呢?」

「之後他們四處搜查指紋,一無所獲,我索性要他們連院子和門外走道的腳印也通通查過一遍,但什麼也沒發現。」

「沒等法醫?」

「不必,出血處唯一、找不著凶器,警方現場判斷為他殺這樣就夠立案了。其他的之後解剖再了解也不遲。只可惜找不到子彈啊。」他喝光啤酒。「突然問這麼多,怎麼了?」

「沒什麼,想賭賭看自己是否能當偵探而已。」

政珉又習慣性的掏出了菸盒。

「真的不抽根嗎?」

「你抽吧,反正我已經無所謂了。」

「有菸灰缸嗎?」

「沒有,丟袋子裡吧。」我用腳踢了踢桌上那吃到一半的食物。

政珉點燃了香煙。

「你為什麼會以為我抽菸?」

「……你什麼時候戒的?」

「忘了,很久以前。」我終於將視線撇開天花板,看著政珉。「你說你接到我電話時你在哪?」

「局裡啊。」

「你從局裡到小臻家只花了不到十分鐘的車程嗎?」

「好像吧,不清楚。」

「從我家到小臻家只需要五分鐘。」

「你想說什麼嗎?」

「但你從警局到我家可要花三十分鐘。」

政珉叼菸的手停住了。

「意思就是說,不管再怎麼快你到小臻家至少也要花二十五分鐘以上的車程。」我看政珉沒說話,便繼續下去。「你當時人在哪?」

「哈!均,你打擊太大了嗎?」

「你的警用服務證,其實是我趁你在滅火時拿走的。你猜猜我拿去做什麼了?」

「你拿去做什麼了?」政珉的手在發抖,緩慢的吸了一口菸。「剛剛在警用頻道聽到有人偽警,該不會是你吧?」

「我剛去了一趟小臻家。你猜我在她家找到什麼?」

「什麼?子彈嗎?」

「是菸灰缸。」

「你該不會想說其實菸灰缸才是凶器吧。」

「政珉,我們兄弟白當了。我不抽菸,小臻也不抽菸,但她家裡有菸灰缸,你認為這是什麼狀況?」

「她……有男人?」

「我打給你時,你人在哪?」

「喂!均,我們是兄弟吧?難道你懷疑我跟小臻有一腿?」

「我打給你時,你人在哪?」

「夠了,你在發神經,等我抓到兇手你會好好感謝我的。」

政珉起身,正要轉身離開時我出聲叫住了他。

「那個窗子,看不見小臻屍體的,因為我剛剛在那躺過。」我這麼說著,政珉的腳步也冷凍了。「如果你說的是手指或是腳,那還說得過去,但你說你看見了一灘血,這就說不過去了。那張沙發可是徹底擋住了視線才對,擋住了從窗戶看見屍體的視線。」

政珉站著不動。

我繼續說。

「那煙灰缸是她為你準備的吧?多久了?」我微微起身,肩膀離開椅背。「我問你背著我搞她多久了!」

我怒吼,政珉的身子也隨之一抖。他緩緩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你背著我搞她多久了?」

「一個月。」

「不是兄弟嗎?」

「均,對不起,我……」我聽見喀喀的聲音,政珉左褲腰帶掏出一把左輪。「對不起,我本來不打算殺你的,原本以為宰了那個蕩婦後我們兄弟還能回復原樣,但你卻要做到這個地步……」

「你早就計畫好要殺她嗎?」我坐直,被槍口盯住的感覺可沒那麼好受。「看在曾是兄弟的份上,在我死前告訴我真相。」

「好,我通通告訴你。」政珉的大拇指拉下擊錘,喀啦聲響地我心底發寒。「一開始,我只是代替你送她回家,沒想到時間久了,那婊子竟然開始主動聯絡我,有時候是你們吵架,有時候是你忙沒時間陪她,總之她找遍各種理由勾引我,就在有一晚我送她回家時終於忍不住衝動,那婊子雖然嘴巴說不可以,身體倒是誠實的很。在那之後,我便常常到她家,她說她愛你,但也愛我,我一直以來當那些都是屁話,但沒想到……沒想到……」

「你也愛上了她。」

「她很美!不,是完美!我每個晚上都想她想得不能入眠!你也知道的,我們當警察的很難找到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在這一個月裡她就是我的心靈支柱!」

「那你為什麼殺了她!」我再度怒吼。「你既然覺得她完美又為什麼要摧毀上帝賜與你的神作,你大可以告訴我,大家既然是兄弟就不用瞞著!」

「因為她選擇你啊!」政珉的聲音也克制不住音量。「還記得她跟你說過這生日會給你個驚喜吧?她要向你求婚。」

「你在說什麼鬼話?」

「一個完美的女人像你求婚,你王八天大的福分不是嗎?」

「所以你就殺了她。」

「她說她也愛我的。」

「你明知她只是孤單找人陪。」

「但我認真了!我認真了!」

「混蛋……」我緩緩站起。

「我好傷心啊,她幾乎是我的全部,她是我在血腥殘忍的刑事案件中唯一的港灣,但她竟然當著我的面秀出那只漂亮的對錶,向我炫耀著你們兩個的愛情。我一時氣不過,便拔槍了……」

「剛好我打電話來。」

「我可慌了,她的電話一直響,手機螢幕上面是你和她的合照,沒想到接著就是我的電話響了,當時的我作賊心虛覺得不接會被懷疑,所以就接了電話。」

「你大可以裝作在開會的。」

「但那之後你說了一句話,讓我在黑暗中看見一道曙光。」

「我讓你去看看小臻的狀況,你將計就計假裝自己是第一發現者。難怪小臻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因為她才剛斷氣沒多久而已,你這麼急著將她裝屍目的就是在摧毀案發現場。」

「我實在沒想到你會跑到命案現場自己查案,真沒想到你在這樣的打擊下還能這麼冷靜行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你總是走在我前面,你總是做出比我好的決定,所以小臻這麼完美的女孩才會深深愛著你。」

這時我終於記起來了,原來當時被打了鎮定劑後在車上聽見的哀號聲,是政珉的。

「你真的這麼愛她?」

「她是我的全世界……」政珉漸漸跪了下來。

這是不容錯失的好機會。

我一腳將桌上的食物往政珉掃去,政珉來不及反應下扣了第一下板機,但準頭完全偏離,我鼓起勇氣飛撲到他身上,這時他再度開了兩槍。一陣扭打之後,我漸漸落居下風,政珉不愧是經專業格鬥訓練的刑警。我眼見失利拔腿逃跑,政珉再度開了一槍,就這麼些微差距我我跳到了沙發後頭躲過這顆子彈。

「均,別躲了,讓我們作個了結吧。」

政珉拿的是左輪,共六顆子彈,他剛剛已用掉了四顆,還剩兩顆。

我必須想個辦法耗掉他的子彈才行。

這時大門突然被撞開,衝進了一個大吼大叫的老人。

是剛剛的流浪漢!

「殺人兇手!」老人大吼大叫,拿著掃把胡亂揮舞。

我正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政珉經過特訓的刑警直覺反射性回身開槍,老頭腹部中槍後倒地,而我卻按奈不住衝動跳出沙發,往政珉衝去。

政珉再度回身將槍口對準了我,扣下板機。

我反射性的用雙手擋在眼前,但是沒有槍響,第六發子彈沒有發射!

政珉驚訝,轉出彈匣檢視。

這是唯一的機會,不管是因為空包彈還是因為槍枝拋錨,我也只能豁出去了!

我順勢撈起桌上的汽車鑰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並飛撲到政珉身上將他壓倒在地,用力把鑰匙往他的左眼窩插去,鑰匙就這麼留在他的眼睛裡。政珉痛得全身扭動掙扎,我的拳頭持續不斷的落下,根本沒注意到鑰匙還停留在他的眼窩中。

「夠了!」是老人的聲音。

這一聲夠了,讓我及時回神過來,這才發現政珉早已失去意識。

「再打下去他就要被你殺死了。」

「殺一個殺人犯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也會變成殺人犯。」

「我殺的是壞人。」

「你也會變成跟他一樣!」

我並不懂老頭在說些什麼,只覺得他是在說些假道德的美言。我收起拳頭,站起身來,往老頭走去。

「你怎麼會回來?」我扶著老頭。

「因為我看到那男人站在你門口抽菸,呵呵。」他笑的很辛苦,漸漸地眼睛從原本炯炯有神的注視漸漸轉變為失焦黯淡。

我在他面前揮揮手,他卻沒有反應,就連他的呼吸以及脈搏也都停了。就像看見小臻死亡時一樣,我趕緊對他作了心肺復甦術,只可惜一樣沒有成功將他帶回人世。

我還沒問他叫什麼名字呢。

我再度繞回政珉身旁,拿起了他的槍。

啊,是啊,少了一顆子彈。

一顆已經用在小臻身上的子彈。

身為一個刑警竟然忘記重新裝填,栽在我手上只能說你活該。

我仔細看了看他的槍,沒有編號看來是私槍。突然間我有點羨慕起他有辦法自行找到一支私槍,就在幾秒鐘前,我便好希望家裡能夠有一把防身的槍,以不至於像剛剛那樣的狀況任人宰割。

我從他口袋裡掏出了幾顆子彈,其中還有一個是打過的彈頭,上面有血跡,我想這顆就是用來走小臻性命的子彈吧。我只拿了一顆子彈裝填,其他的都放回政珉的口袋裡。

我用槍指著他,打算就這麼了結他的性命。

但我卻遲遲扣不下板機。

你也會變成跟他一樣!

老頭死前說過的這句話再度出現在耳邊,這時我全懂了老頭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把槍握在手中,政珉曾用來奪過小臻以及老頭的性命。同樣的準星,同樣的握柄,同樣的板機,我透過槍的瞄準器看著政珉,我現在就和他一模一樣。我放下了槍,用政珉的手銬反手銬住了他。

 

我的心情似乎變得不錯,但我又不確定。

一來,我找出了真相,這真相甚至超乎我所預估的。雖然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殺了我摯愛的女人,但他們兩人早有不可告人的祕密關係,我又有何傷心?這樣算起來是從地獄爬回了人間吧。

二來,我忍住了奪走政珉性命的衝動。我知道就算扣下了板機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死者已矣,只是多增加一條人命而已,更何況還會害自己雙手染上鮮血,那可是得不償失。

綜合兩點來看,我應該高興才對。

可是為什麼,我的脖子現在套在繩圈上?

繩圈綁在浴簾的撐桿上,當時的我從浴缸跳下,繩圈束緊了脖子。

我思考著,究竟……會如何呢?

我愛的女人是真心愛我,但在過程中卻因為不堪寂寞而愛上了我的好友。雖說如此,他還是為了我回頭,決心割捨第三者一心一意對我付出,卻也因此送上了自己的性命。

而我的好友,將她視為自己的世界、苦難中的心靈支柱,卻被重重賞了火辣辣的一巴掌,嘲笑他的認真且踐踏他的崇拜。世界摧毀了他,於是他也摧毀了世界。

那我呢?我在這故事之中算是什麼樣的角色?

 

硄啷一聲,浴簾的撐桿斷掉了,我的屁股重重砸在浴缸邊緣,痛得我在浴缸裡扭來扭去。

 

 

這就是我脖子上掛著浴簾桿的原因。

我是整個事件的中心,事件因我而起,也因我而結束,我卻無法掌握事件的發展。曾經以為的種種美好,原來只需要一把槍就能夠徹底摧毀殆盡。

砰的一聲,我的家門終於支撐不了警方的攻勢放棄抵擋,噗噗的腳步聲混亂不覺,客廳的景象引起許多警察的驚呼,我這才想到那把槍上沾了我雙手的指紋。

 

媽的浴簾桿怎麼這時候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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